所有的不好的预感忽然一下成了真。
沧琰知道季羡舟身子不好,她还曾想过将一切都揽下来,季羡舟若是不用操心这些事情的话,想来一定不会……这样的。
鼻头一酸,她赶紧伸出手去搓了搓。
沧琰哑然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两年前。”谢褚说,“主上等了您三年,死的时候还……”
他没能够说下去。
她在仙族养伤,没能够顾及凡间的事情,就这么一睁眼一闭眼,竟然五年了。
五年,几乎都是物是人非了。
人也都不在了。
谢褚站了起来,恭敬地对沧琰说:“今日多谢阿琰姑娘相救,等谢褚报完仇,这条命定然还给姑娘。”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就往洞口外面走了过去。
沧琰一怔,还没来得及消化季羡舟已经死了的事实,却被谢褚这么做弄得一懵。
“你要去哪里?你不跟我一起么?”沧琰问道。
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谢褚既然是季羡舟的人,他们两个人既然汇合的,便应该一起行动,这才是上上策。
谢褚头也没有回,只是脚下一顿,声音里是惯有的冷漠:“五年前阿琰姑娘既然能够抛下主上自己离开,这么多年也不曾出现过,现下也就不敢劳烦姑娘了。”
沧琰声音也冷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谢褚咬咬牙,没有回答,兀自走了出去。
沧琰没有追出去。
谢褚……这是在怪她?
可是当年她根本就没有丢下季羡舟,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一下来,竟然已经过了五年了。
她的手心浸满了汗渍,季羡舟的死讯让她心口痛得无以言明。
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了她的胸口,怎么都喘不过气来一样。
万万没有想到……挣扎了这么久,竟然还是季明越当上了皇帝。
沧琰的背后爬上了一丝凉意,撑着身子追了出去。
她捏了个法诀,对着谢褚身后施了过去。谢褚未自知,只是渐行渐远,不曾回过头看她一眼了。
两年了……季羡舟的魂魄怕是早就入了轮回了,该怎么救他?
“嗤。”沧琰忍不住自嘲了一声。
她连季羡雪都没能够救回来,更何况是季羡舟呢?
这世界辽阔,竟然再也没有了一个他。
她浑浑噩噩地,竟然又习惯性地走到了季羡舟的府邸的门口。
这条路走过了无数次,早已成了一个本能了。
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
从前盛景,竟已成了残卷。
沧琰站在院子中间,一眼望去悉数都是旧影。
其实伤人的从来都不是某个人,唯有回忆最伤人。
沧琰吸了吸鼻子,往季羡舟曾经的书房走了过去。
吱呀一声,推开门,入目尽是浮在空中的尘埃。昏暗的房间里面涌出来了一股难闻的潮气,使得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她还是走了进去,地上散开了几张纸,纸上竟然还有着几张凌乱的脚印。
沧琰将这些一一捡了起来,轻轻地拂拭了一下,又仔仔细细地叠了起来,整理好了之后,才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桌上砚台上面的墨迹早就干透了,但是砚台下面还压着一张纸。
沧琰拿开砚台,那张纸倒是干净得很,没有什么脚印,也没有沾上什么别的墨迹。
上面十分简单明了的写了一句话。
“等我回来。”
没有什么文绉绉的诗句,也没有什么更为华丽的修饰语,甚至没有前因后果。
这张纸就被季羡舟压在了这里,而且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沧琰回来这里。
沧江溯流归,白璧见秋月。
可是故人早就回不来了。
沧琰瘪了嘴,打湿了手上的那张纸。
犹记曾经的一封家书。
“阿琰,见字如晤。至哈塔已月余,不负所望,已复盛阳、长兴,未有伤已,此身尚好,勿忧。常不擅所言,甚提笔愁句,思及抬眼,觉月色甚美。此信至尔手中,怕已小半月过,待归后,定偿一回。”
字字在脑海之中冒了出来,清晰十分,原来从不肯忘记。
这是季羡舟寄给她的第一封家书,也是唯一一封家书。
月色甚美,定偿一回。
这一回辗转,竟是无归期。
沧琰赶紧将这张纸上湿了的那一角擦了擦。
然后折了折,放在衣内,贴身妥帖地放好了,她按了按,这一张纸便贴在她的胸口,按住了自己心一样。
胸口犹是灼烫。
她喘了一口气,目光落在旁边放好的一摞纸上,很厚的一叠,乍一看,上面凌乱着写了很多字。
沧琰拂了拂,然后拿起来,一张一张地看。
上面的字迹熟悉极了,一笔一划都极为有力。
内容单调极了,全都是她的名字。
阿琰。
阿琰,阿琰。
这一叠纸下去,全都是这两个字。
墨迹深浅,看来年岁不同……季羡舟这么多年,就一直伏案,一笔一划重复着写她的名字。
胸口作痛。
其实早在李云深同她说季羡舟的病情的时候,她就想过这个问题。
或者更早以前,就像是那一次,她深陷火场,季羡舟不顾一切跑进来救她,沧琰是真的以为那一次两个人都会葬身火海。
也许她不会死,但是季羡舟凡人之躯,那个时候她是真的以为季羡舟会死去。
所以沧琰很是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
有关于转世。
温玄翦能够一次又一次找到沈渔的转世,然后再续前缘。
李云深也能够去找李沉萦,也许就这么认定了就是同一个人。
可是同样的面貌,同一个魂魄,就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他们都不介意,但是沧琰清清楚楚地思考过这一个问题。
季羡舟死了,转世的季羡舟,还是季羡舟吗?
所以不管怎么样,她一定要救下季羡舟,是这一辈子的季羡舟,她等不到他转世了。
重塑肉身,招魂引魄。
季羡舟……也许就能够回来的吧。
至于季明越,他本不该登上皇位,可是如今季羡舟身死,命格尽数都改了,再追究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眼下必须先将季羡舟给救回来。
沧琰匆匆地走向了须臾山。别的神仙,她怕是问不了了,至于浅珈,她暂时还不大想要见她。
眼下能够询问的人,只有羲和老人。
想来羲和老人也是会帮她的。
沧琰落在须臾山的时候,没有见到故人。
卷暮和飞朝都不在。
她凭着直觉找了过去,走进最初的时候见过羲和老人的那个地方。
羲和老人就在那里打坐。
似乎是听见了声音,羲和老人睁开了眼睛,看着沧琰,静默着,等着她开口。
只一眼,沧琰便就能够笃定了:“您什么都知道了?”
羲和老人“嗯”了一声,声音平静而漠然:“你想要救他。”
“是。”沧琰慢慢地朝着他走过去,涩然道,“请您指点一二。”
“若想要救人,必得招魂引魄,虽是个小事,却仍是逆天之法,想必仙族那些人不会允许你去做的。”羲和老人平静地问道,“即便如此,你还是想要救?”
仙族的那些人不会允许的。
仙族的那些人不允许的人多了去了,她不是……照样喜欢上了季羡舟吗?
这个早该承认,却始终不敢承认的事情。
怯懦得一步一步往后退,在季羡舟慢慢走近她的时候,却又猛地一把将他推开。
她心中始终握着那把尺度,似是催眠一般告诉自己,不可欢喜,拿捏着那一颗真心,用双手可劲儿包裹住,隔绝开所有的温度,又不可自拔地悄悄地露出几分,像是一个窒息的临界点,扎开一个小孔,一点一点地将那颗欢喜泄露出来,飘向他。
直到现在,到她想要放弃全部,只为百年的时候,那个她想要与之百年之人,却早已不在了。
她就像是所有俗世人,直到失去了,才知道自己真正的全部究竟是什么。
只是有些心里话,她始终没能够亲口告诉他。
沧琰的目光闪烁着,她垂下眼,无比虔诚地说:“想救。”
她相信这次若是换作是她出了事情,季羡舟一定会比她更加决绝。
羲和似是叹了一口气,他问:“你可知,我当初为何弃了仙族?”
沧琰一愣,摇了摇头。
他眼光有些迷离起来,好像穿过了很多年,看见了一些古老而久远的事情。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沧琰站在原地,听着羲和怅然地念叨着这一句话。
羲和老人站了起来,他的鬓边又添了几许白发。
你看,神仙也会苍老。
只是凡人在于外貌,而神仙在于心。
“招魂引魄不是不可,但若是招回来了,你将他的魂魄安置于何处?”羲和老人看着沧琰,这般问道。
是了,两年了,季羡舟的凡人之躯早就已经不在了,便是招魂引魄也无处安放。
所有东西都需要一个容器。
沧琰明了了,作揖道:“多谢您的指点,我这便想办法……”
“听说九重天上那太乙真人曾给他的徒弟重塑过肉身,你可以去他那里打听打听。”羲和老人说,“等你做好了准备,我便帮你。”
沧琰微微一笑:“多谢了。”
此刻除了谢字,她已然不知能够说些什么。
羲和老人摆了摆手,不再说话了。
沧琰转过身,脚下的步伐加快,捏了一个法诀,便化作一道光芒消失在了原地。
羲和老人转过身看着沧琰消失的地方,神情有一些复杂。
这个世界上堕作妖魔之人,怕是从此又要多了一个。
皆是众生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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