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绝,你还记得你的父亲么?”幻芜突然问道。
长绝愣了愣:“不记得了。”
“你知道你的身体,跟常人不一样么?”幻芜接着问。
长绝这次是真的被问住了,要说他不知道,可他也感觉到身体的异样。这感觉让他很陌生,他觉得自己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可他完全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如此,如果自己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就不能待在她身边了?
“我……我也不清楚……”长绝迷茫了,更多的却是害怕,害怕自己会伤害到幻芜。
“别害怕,”幻芜一眼看出了长绝的不安,也是,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的身体,确实是会让人感到不安的,“我想你大概是……觉醒了吧?”
“啊?”长绝睁大了一双凤眼,表情呆滞得可爱。
“嗯……我是说,你父母……”真不好解释啊,幻芜有些语塞,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辞藻是如此贫乏。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幻芜此时看着生病的长绝,就跟荼梦谷里不谙世事的小花精差不多,回想起一个个睁着大眼睛听故事的小脸蛋,幻芜突然就充满了信心,谷里的小朋友最喜欢听自己讲故事了。
“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一位叫洛昭的女神仙,她不仅长得很美,法力也十分高强,她被封为仙界新任的战神,保卫仙界的和平。在她的守护下,仙界击退了魔界的侵扰,六界的安定得以维持。
在一次前往东极之地巡查的时候,洛昭遇见了一直镇守在东极的隐颐。隐颐是上古四大神族之一凤族留存下来唯一的正统血脉,拥有高贵血统的他很早就修得了五行法力,被天界派往东极大地,镇守被封印的魔物。
洛昭的出现让隐颐那原本孤寂如荒原的岁月,变得丰富多彩起来。他们俩都是第一次感受到,生命中除了责任与束缚,还有自由与喜悦的存在。从那以后,洛昭经常来看隐颐,即便只是简单的聊聊天,俩人也格外珍惜。
很自然的,他们相爱了。可是好景不长,一次不知为何,隐颐突然离开了他负责镇守的东极,被封印的魔物们趁机跑了出来,想要联合魔界众人再次掀起六界之战。好在天界反应及时,众仙合力打败了魔族,最后洛昭以一己之力再次封印了魔族之尊,魔界残损的部众只得返回魔界休养生息。
洛昭也因为损耗过度,元神碎裂,魂魄四散。天界原本要降罪于擅离职守的隐颐,却发现隐颐已经逃走不知所踪,只得下令追拿。
洛昭四散的魂魄中,有一魂两魄通过冥界的轮回井投胎下界,成了凡人,原本不见踪迹的隐颐也突然出现在人间,他找到了这个拥有洛昭魂魄的姑娘,在人间与她相知相爱,最终结为夫妻,还生下一个孩子。”
“这个姑娘名叫徐芷兰,他们生了一个男孩,名叫长绝。”幻芜一口气讲完这个并不算长的故事,可她却觉得用了好久,久到需要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
“谷主……认识我娘对吗?”良久之后,长绝突然问出一句话来。
幻芜讶异于长绝就这么接受了他母亲的身份,还是他根本就把洛昭和徐芷兰当成了两个人。
“师父是仙界的司药神君,与洛昭神女是好友。自神女散神以后,师父就一直在六界各处游走,找寻四散的魂魄。”
“那你也是因为我娘,才出手帮我的吗?”长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样无关紧要的问题,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即便相遇就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又如何?他难道要责怪她,还是离开她吗?不,他做不到。
幻芜却没有觉得这问题有什么不妥,她摇摇头:“在你家见到我师父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娘是谁。那天的事,应该叫缘分吧。”
她说得随意,长绝却因为这句话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喜悦。
“师父一直在收集你娘,嗯……洛昭女神的魂魄,已经收集好两魂四魄了哟。魂魄归位,重新凝结元神,你娘就能复生了!”幻芜说得高兴,想让长绝也能高兴一些。
“听起来,很难啊……”长绝只是看着远方出神,似乎并不感到高兴。
“是挺难的,师父光是找散落的魂魄就找了快一千年呢,可是不管有多难,师父一定能做到的。”提起她的师父,幻芜的双眼总是特别的亮,好像镀上了一层耀目的星光。也许她自己都未曾觉察,自己的语气是多么的笃定,透露出她对口中之人无比的依赖与绝对的信任。
长绝此时突然感到很羡慕,羡慕这样的关系,也羡慕那个男人,究竟是怎样的过往,才能让一个人如此坚定的相信依赖着另一个人呢?
“可是……重生之后,她还是我娘吗?”接收了太多的讯息之后,长绝感到异常的困惑,似乎故事里的人与自己有莫大的关系,可是那种联系,又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生。
“她始终是你娘。”她其实挺能理解长绝此时的感受,就像她救助过的很多人一样,他们也会感到困惑,更改了一段记忆,或者删除了一段记忆之后,他们还是原来的那个自己么?生活在另一个人生结局里的那个时刻,他们还是曾经的自己么?
“我以前总是认为,一个人之所以成为‘那个人’,是因为他的记忆,记忆塑造了一个人的个性,回忆的积累慢慢地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生。没有了记忆,那我就不能称为我了,失去了一段记忆,我就不再完整了。可是慢慢的我发现,一个人之所以特别,之所以能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个人,更重要的是因为这里。”幻芜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长绝的心口。
“一个人再怎么变也好,再怎么成长也好,能让他始终保持自我的,是内心啊。很多人因为失意痛苦选择改变他们过往的记忆,试图扭转他们的人生,可即便是记忆修改了,到了同样的节点,他们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经历相同的人生,或者是在另一种人生里,保持着原本的善与恶。我也怀疑过我自己,如果结局还是同样的,那我为什么还要去帮那些人呢,不是多此一举么。可是我师父却说,做一件事不是因为结局而去做的,经历过程最为重要,过程是否让自己感到满足,让别人感到快乐呢,如果是的话,那满足快乐的一瞬间,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让那些人知道,也让我自己知道,有些结局避无可避,有些选择即是人生,也是我存在的意义。”幻芜有些出神,这感受不是师父说的,而是她自己的体会。
她顿了顿,又笑起来,“时光可以轻易改变一个人悲欢,但改变不了人的心。相信你娘,无论经历的是怎样的人生,有怎样的改变,她始终爱你。知道这点,那无论她是以怎样的身份存在,她都是你娘。就像你的父亲,无论是神女还是凡人,他始终爱你的母亲。”
良久之后,长绝缓缓点头,幻芜说得对,洛昭也好,徐芷兰也罢,不都是自己的娘亲么,很多东西却是会因为身份的改变而改变,可更多的东西,并不会。
如果娘能重生,那自己就还有亲人了。亲人,血缘,始终是无可替代的羁绊。这世间的爱和思念,有一些随着时光的侵蚀破碎如浮萍,更多的却是在时光的滋养下,一点一点累积成坚不可摧的城阙,城里四季如春,花叶参天。
此时长绝才真正地高兴起来,胸腔内一阵阵的灼痛仿佛也随着心绪变化而缓和了许多。
“我的身体,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长绝忍不住问。
“大概吧,你娘以凡身生下你,按理来说你就至少有一半是凡人,但洛昭的神力会不会对你有影响,这个就连我师父都说不好。不过你的另一半应该是只小凤凰没错啦,原本师父说你的凤身应该到你成年以后会觉醒的,可你今天这样如果是觉醒了,那不就是提前了吗?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这事幻芜挺发愁的,说着说着就蹙起了眉头。
“其实你爹娘之间的事我也不是十分的清楚,洛昭神女的事是我小时候贪玩偷偷看到师父的记忆才知道的,后来被师父发现了,我就再也不能探到师父的梦境了。”幻芜挠了挠头,“有些事我还是从师父那些记载了六界轶事的藏书里看到的呢,等我们回去了我偷偷找给你看。”幻芜难得露出这样又孩子气又有些狡黠的表情来,一双眼亮晶晶,长绝无法拒绝,勾起唇角点头。
“你爹的事情霖淇燠知道的还挺多的,你可以去问问他,他就是修习火属性的法力的。”
长绝点了点头,问道:“霖淇燠的真身是什么啊?”
“他可是很特别呢,你回去让他变给你看呗。”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过往,幻芜眯起眼睛,颇像一只小狐狸。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荼梦谷里的人不是“凡人”,人人都还有一个“真身”,就像话本子里那些山精鬼魅一样。他一直知道幻芜的真身是后山里那些好看却不能轻易靠近的幻妖草,可他从来没见过幻芜“不是人”的样子,所以他从没把她当做那些奇异的妖怪去看待。直到今天知道了自己跟荼梦谷里的人是一样的,他就有了些不同以往的感觉,他似乎能体会到一些那种看着别人都跟自己不同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了。
这种感受让他有一种隐隐的兴奋和期待,好似摆脱了以往的无力感,也让他有一种奇特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不仅来自于自身可能变得更强大的希冀,也来自于一种和幻芜的距离变得更近的满足。
“你想去找你爹么?”幻芜其实挺好奇长绝对他父亲的看法,现在既然有个话头,不如一并说了。
“嗯。”长绝都没有犹豫就点头了,“我娘虽然嘴上没说,但我知道她始终很在意,我爹去了哪儿,为什么抛下我们母子。她牵挂了半辈子的问题,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是因为什么离开了我娘,是因为什么不得已的理由,还是……他就是背弃了我娘。”
一直以来没有父亲的存在,让他们母子过得很辛苦,不只是生计上的困苦,还有旁人的指指点点。很多时候不是不理会关起门来生活就可以的,他不能像别的孩童一样骑在父亲肩头玩闹,甚至没有同龄的玩伴,单就他自己而言,他是埋怨过父亲的,只不过他不想让母亲难受,这样的埋怨从未宣之于口。
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头顶,明明只是轻柔的触碰,却顷刻间就打破了他的黯然与不满,他抬头看了看,就看到一脸温和的笑意:“不会的,你的父亲不会背弃你的母亲。”
幻芜的声音明明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魔力。
“为什么?”长绝忍不住问,为什么她这么肯定,她不是也完全不了解他的父亲么。
“因为你的名字啊。”
“我的名字?”
“对啊,我看过你母亲的记忆,你的名字就是你出生的时候你父亲起的啊,长绝长绝,不仅是你的名字而已,更是你父亲对你母亲的誓言,”一个女人的记忆是那样鲜活,鲜活到只是只字片语一个眼神一个拥抱,都是那样的鲜艳旖旎,光阴赋予它的,只是一笔又一笔的浓墨重彩,无可比拟。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她一字一字说得轻缓,让长绝突然间觉得,明明只是一瞬间,却仿佛看到了永恒。
话语的魔力撬开长绝的心头,一点一点地刻上属于永恒的箴言。
他第一次那么清楚的感知到名字赋予一个人的含义,那种含义带着无尽的思念与眷恋,从他一出生就浸润了他的一生。
我愿与你相知相爱,长存于心永不衰减;我愿与你的命运相连接,永生永世死生相依。
他仿佛在多年以后得以窥探到些许父亲母亲之间的爱情,一些他以前从未懂得的感情,通过他的名字。
长绝,长绝。他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此时他也分不清楚他念的是名字,还是誓言。他从未这样郑重的体会过一句誓言,长长久久,永不断绝的,原来是爱情。
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只是通过这个名字,她就能体会到了那段属于他父母的爱情了么?
他抬头看着幻芜,她仍旧嘴角含笑,看着夜空的眼神清澈却又明亮,带着一种能让时间停止的永恒感。宁静,平和,温暖,这是此刻长绝能在幻芜眼里感受到的。岁月确实能偷走很多东西,但他能在此刻就确定永生不变的,就是幻芜此时的眉眼,会永远刻在他的心头,赋予他生命力源源不绝的力量,任日月加冕,不敢忘。
“下雪了。”幻芜略带惊喜的声音传来,还未动作,就觉得一只手已经被幻芜拉出来,伸出头上的石块。
夜晚的风带着凉意拂过他的指尖,可比起风的寒意更让他无法忽略的是手背之下传来的温暖。他的手被幻芜托在她的手心里,他能清晰的感受到那只手要比他的小很多,俩人手叠手,一起接住了一滴下落的雪花。
幻芜收回手,连带着长绝的手,她看着他手心尚未融化的一点莹白,有些雀跃:“我记得我在一本书里看过,谁能接住初雪落下的第一朵雪花,那一场雪,就是为那个人而下的。呐,我帮你接住了呢,那这场雪就是老天代我送你十六岁第一天的礼物。”她歪着头带着笑,簌簌下落的雪花在她的身后,长绝看着,只觉得时间好似静止了,一方天地外的月落星陨,都与眼前之人毫无关联。
他轻轻合起手,那一点雪花留下的湿意划过掌心,流淌过他掌心纵横的纹路。他把手放在胸口,好像想让那点湿意也浸润他的心。他明显的感觉到有什么在他的心头破茧而出,带着温润的湿意生根发芽,融入骨髓,与他的一生紧紧相依。
“谢谢。”良久,他说。
“不客气哟。”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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