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才几步路,突然又想到自己不是因为迷路才跑到这儿的么?眼下这样黑漆漆的出去,又不知会跑到哪个主子的跟前去。与其撞个生人,还不如让刘彻找个人把自己送回宣宁宫去。还有,跟他说,既然自己已经看到皇帝了,明儿个就可以让公主来接自己出宫了。这皇宫大院啊,包括皇帝本人,都是有些奇奇怪怪的主儿,能少呆还是少呆为妙。
“我……不认识路,”对于自己的路盲,子夫总有些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呀,你怎么喝这么多酒?”盯着他看才发现他居然一杯接着一杯没停地灌自己,子夫感觉他不太对劲,“喝酒不能解决问题的。”
似乎没有想到子夫会开口劝自己,刘彻转过身来,看着她。依旧是那张恬静的脸,还有透亮的眼眸,刘彻忽然有些舒畅的感觉,看着她就很安心很平和。“有什么事情不开心,也不能拿酒来解愁么。”她又道,声音柔柔的。
“你……可以留下陪朕一会儿么?”他不由自主地请求,看着她满是期待。“啊?”子夫一愣,不知道怎么回答好。见她没有点头,刘彻强笑一下,“卫姑娘不愿意,那就算了。……朕找人送姑娘回去。”听到这句话,子夫心头一喜,看来他还是挺通情达理的。
“那……你别再喝了。”好心关照一句,却发现他充耳不闻,自己边说着他边又喝上了。“你……”想也没想,上前去夺了他手里的杯盏,“你怎么不听我说话呢?”刘彻没想到她会来夺自己的酒盏,一松手便放开了,也不说话,转过了身去。子夫惊讶的发现他眼里的亮光……
放下酒盏,立刻转过去看。刘彻又侧头躲开,这次子夫却不强他了,只是拉住了他的衣袖。“你……你有心事?”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子夫连忙放开手,有些嗫嚅,“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心情不好。我……我还是走吧。”
“别走!~”刘彻见到子夫转过身,想也没想,拉住了她,“卫姑娘,能不能……别留朕一个人……”“我……”子夫深感不妥,非常的不妥,可是面前刘彻的目光又让她硬不起心肠来说“不”,一时沉默。
见她不出声,刘彻心中泛出一丝失落,手落下摸到了酒盏,于是抓起……“别喝了,”子夫眼尖,拉下那酒盏来,“你不喝酒……我就留下来。”“好,朕不喝。”刘彻松开手。见到暗夜里的子夫轻轻皱了皱眉,反手脱下了身上的衣袍。
“夜里风大……”“不,不用了。”子夫又是一惊,推托开刘彻的外套。在这君王至上的年代,帝王的衣服能随便往身上套么?“卫姑娘,这样嫌弃朕么?”刘彻看着她。“不不不,当然不是。”子夫摇头,寻着说辞,“我……我没事。可是你是皇帝……”“皇帝也可以照顾别人的,”他道,还是将那衣袍披了上去,子夫仍想推辞,但皇帝的命令该怎么推呢?一时半刻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自从知道平阳侯就是汉武帝,子夫发现自己一向伶俐的口齿和脑细胞竟然失灵了。
“你心里不痛快吧。”带着他身上的温暖,子夫开始为他考虑起来。“朕……”他抿嘴,定定地看着夜空,“朕是皇帝,是不是不应该不痛快?”“皇帝也是人,当然会有不痛快。”子夫并肩而立,歪着头看他,“是不是朝廷里的事不顺利?”刘彻闻言,豁然转身,“你……怎么知道?”
自然是猜的,子夫暗暗想。能让汉武帝不痛快的事情,除了朝廷里的那档子东西还会有什么?难道还会为了后宫烦恼不成?何况,子夫知道刘彻初即位时的政途可是一点都不顺畅的。
“我入宫的一路上,听公主说起过皇上的政令,”子夫灵光一闪,想到了理由,“公主说皇上这次要整顿诸侯、规制人心,可是一定会引起太皇太后的不满……”“皇姐也是聪慧之人……”刘彻点头,“卫姑娘,你是不是觉得朕真的操之过急了?当日在酒肆里,你曾经跟朕说,凡事都不能太过于急躁……”“我……是说过。”子夫有些不好意思,如果当日就知道面前这个就是汉武帝刘彻,自己可不会那样大言不惭的,“我不知道你……”
“不知道才会说真话,”刘彻叹道,看了一眼略显小心翼翼的子夫,“卫姑娘,朕是皇帝就这样让你拘束么?竟然连真心话都不敢说了。”“当然不是,”子夫连忙摇头,“我只是一下子没有习惯而已。”轻轻吐吐舌头,子夫看了一眼刘彻,心里总觉得有点怪怪的。这个人……这个人怎么会是刘彻呢?
可他偏偏就是!哎,老天还真会作弄人呢。
静默片刻之后,刘彻轻轻道,“卫姑娘,你可知道,朕的新政完全失败了。”子夫微微一怔,新政?刘彻的新政?失败了?“皇上是指‘诸侯归就各国’的政令么?”刘彻看她,点了点头,苦笑,“还有别的,朕这次输得惨不忍睹……”“为什么?”子夫不是很明白。
“朕……今日失了左膀右臂,一日之内孑然一身了……”刘彻轻言,又看向夜空,“朕的新政,朕的远志……都没了。”“我……不明白。”子夫看着他。“你不明白?朕也不明白。”刘彻冷笑,“除了皇祖母,又有谁明白?”
原来是窦太后出手了!子夫心道。史书上本说过,窦太后不满于刘彻继位所搞的一系列新政,自是一手干预把政令给推翻了。难怪刘彻这样心烦意乱,一个人在这里借酒消愁。
“这次不行,下次再来么。”子夫找不到好的慰籍之词,信口诌来。“下次?”刘彻转头来,忽而又摇头,“你可知道,皇祖母今天做了什么?一个庄青翟,一道莫名其妙的奏折,七年前的奸利小事,就把朕的御史大夫、郎中令给下了狱①!新垣平,皇祖母竟然说他们是又一个新垣平②!那庄青翟是什么?许昌又是什么?是张良还是萧何?朕看不过又是曹参之流罢了!”
子夫费力消化着刘彻所说的这一大番话,尤其是他一古脑儿蹦出的这么多名字,大概又翻滚了几遍,方理出些思路来。如果没有记错,刘彻所说的御史大夫应该是赵绾,郎中令则是王臧了。
果然,刘彻接下来的话便应证了子夫的猜想,“赵绾、王臧忠心耿耿替朕出谋划策,辅佐朕做了许多有益于朝廷的事,可是皇祖母……就因为他们提出要朕亲政,凡事毋须奏请东宫,这就错了?”稍稍停了一下,他又续道,“就是错,难道错到削官革爵,下狱问罪?”
他看着身边的子夫,带着自嘲,“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你也觉得朕说的不对?”“没有,”子夫见他问到自己,连连摇头,“我没有说你不对,只是……这些朝廷大事。”她抿了抿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吧,朕面前,还有什么朝廷大事?”刘彻道,“皇祖母所说的,才是朝廷大事!”
子夫当然知道刘彻这是气话,也不反驳他,想了又想,才道,“皇上……可记得一个人?”“一个人……谁?”“晁错!”
“晁错?”显然是没想到子夫会提到此人的名字,刘彻一时惊讶,微瞪着双目接不上话。“是,晁错。”子夫重复,证明他没有听错。“他……”“景……不是,先帝在位时,晁错就是御史大夫,他曾经上书先帝……”“削藩!”刘彻接口。子夫点头,“就是削藩!皇上,晁错的建议是对还是错?”
刘彻皱着眉,思索片刻,才开声,“对了,也错了。”子夫问,“什么意思?”刘彻道,“削藩是对,诸侯国君仗着自己是高祖的嫡系子孙,个个居功自傲尾大不掉,不削藩不能维护汉家的江山稳固……”“那错了……”“错在时机,既不做诸侯造反的准备,又不安排对战的措施,其实根本就是一场冒险!”
子夫见刘彻说的明白,笑笑,“皇上,你既能对晁错之事分析的如此透彻,为什么真的事到临头,却对自己参详不透呢?”“你……”刘彻哑口,惊愕的看着子夫。子夫又道,“当年先帝若没有条侯、魏其侯的奋勇围剿,那吴楚之乱断不会在几个月就灰飞烟灭。可是皇上,现在你身边可有当年如周亚夫、窦婴之贴心忠贞的治军之人么?”
刘彻怔怔退了一大步,看着面容淡然的子夫,说不出话。这女子、这女子为何这样睿智而镇定?她三言两语竟说得这般犀利和尖刻!所有这一切,身为帝王,却是从不曾考虑过的?她……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你……是谁?”刘彻轻轻问。“我?”子夫看他,咬唇而言,“一个过客。”“不,朕要你留下来。”他忍不住拉住了她的手,“留在朕的身边,行么?”“啊?”子夫被刘彻的举动吓了一跳,慌忙抽出手来,退后,“皇上……”
“怎么?你不愿意么?”刘彻有些急,上前去。子夫连连后退,差点撞到身后的亭柱,“我……我明天就跟公主回平阳府去了。”“不,不行,”刘彻逼近,几乎贴着她的身子,垂目来看,对着她的眸子,“朕不要你离开,朕要你留在宫里,做朕的……太傅!”
注①: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郎中令王臧上书武帝,请“诸政事毋奏东宫(东宫,即窦氏太皇太后所居地)”。太皇太后闻之大怒,密访绾、臧阴过以让上。遂下狱,皆自杀。王臧乃武帝为太子时之师傅,帝竟不能保全之。
②:新垣平,文帝时因欺骗皇上,罪名谋反。文帝后元元年(公元前163年)被诛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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