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敢教训您呢!”子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欢快些轻松些,“听您的教训都来不及,您这阵子身子不好,子夫好久都没同您说过话了。”“有皇上陪着你,还不够么?”窦太后笑道。“不够,”子夫摇着头,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子夫要太皇太后也在身边……”“傻话,真是傻话!”窦太后又咳起来,但带着笑意,“人……哪有、哪有不……”
“不,您没事的。”子夫不让窦太后把那个忌讳的字眼说出口,“你这几日只是……胃口不好,没吃什么进去才没精神的。等下我就给您做些好吃的……”“你也会做?”窦太后显出些意外的神情来,“倒好,平时也给皇帝做么?他可有福气。”“太皇太后想吃什么?”子夫扶着窦太后,在竹榻上躺好不至滑下,“我给您做。”窦太后点头,又点头,“你做什么……我便吃什么……”
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子夫唯独不敢放开窦太后冰凉的手,生怕自己放开了,那个难得清醒的灵魂会突然飞走,飞走了再也不会回来。心中焦急慢慢溢出胸口,刘彻,你可感觉到老人家的期盼,她那高仰着的头颅,冲着未央宫的方向,始终不曾落下过啊!
“彘,彘儿……”窦太后仰面于竹榻,轻轻的唤。子夫凑上前去,心思转了几下,才终于意识到原来她是在喊刘彻,喊的却是乳名。“彘儿,是你么?”窦太后捉着子夫的手,颤颤地问。子夫两眼泛酸,带着哽咽,“皇上就来了,就来了。”“彘儿……”窦太后听到声音,辨出并非刘彻,顿时暗淡,空空的对着天,喃喃,“彘儿……彘儿,我有话、有话同他说啊……”
“太皇太后,您放宽心,皇上……下了朝就过来了。”子夫凑着窦太后耳边,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出颤抖来,但顾此失彼,眼泪却滑出眼眶,“……就快了。”
“快了,快了……”窦太后点着头,“快了……”
“皇上驾到……”远远传来了宦官的通报声,好似一记春雷,炸响了园中两个人的听觉神经。子夫急忙站起来,抹干了眼睛的泪痕,“太皇太后,您听,皇上来了。”“彘儿、彘儿来了!”窦太后也一下有了气力,撑着手拗起身子来。子夫扶着她,“太皇太后您别动,皇上会过来的。”
“孙儿见过皇祖母。”刘彻几乎一路小跑过来,满脸忧色。看看子夫,子夫默然无语,只是转过头去任由眼泪重新落下。“皇祖母,您身子怎么样?”“彘儿……你来了就好,就好啊。”窦太后颤巍巍的伸出手去,刘彻一把抓住。
“今天,朝事还顺利吧?”窦太后问。“好,都好。”刘彻答道,抓住窦太后的手去,紧蹙眉头,“孙儿替您叫太医吧。”“叫什么太医!”窦太后摇头,“别叫、别叫……我有话、有话同你说呢。”
“皇祖母想说什么?”刘彻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孙儿听着,听着呢。”“彘儿啊……”窦太后点着头,笑,“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该明白皇祖母的……”“是,孙儿明白。”刘彻点头。
“你……不明白,不明白,”窦太后气息急促起来,“你一定记恨着我呢,恨我毁了你的新政,杀了、杀了赵……赵……”“皇祖母,”刘彻不忍再听,“您别说了。”“不说……就永远说不得了。”窦太后摇摇头,“我知道,我让你为难,可是……你那时年轻啊,根本看不懂……朝廷里的那档子事,我怕你吃亏……怕你犯糊涂,这朝廷……哪能轻动……”话没说完,窦太后又佝偻起来,“突突”的咳个不停。
“太皇太后,您歇歇再说。”子夫饮泣,不停抚着窦太后的后背。“歇……是要歇了。”窦太后又笑了笑,“彘儿……你可明白、明白我?”“孙儿明白。”刘彻道。“那就好、就好!”窦太后松口气,靠在榻上,“你明白就好……若真不明白……那也没法子。”
“彘儿,那淮南王……刘安……”窦太后突然又拗起身子来,神情激动,紧抓刘彻的手去,“我知道,我知道你定是为了淮南王之事……一直记恨、记恨于我。”“孙儿不敢。”刘彻急急扶住欲倾的身子,“皇祖母……”“傻孩子,我……可是你的祖母,亲祖母怎会害自己的孙子?”窦太后对着刘彻,满脸焦急,“若不是、不是善待刘安,他怎会那样安生?你那脾气……跟文皇帝似的……大汉朝的江山,只在先帝这一脉里,不能交给他人,刘安也不成!”“皇祖母!”刘彻脸色发白,带着惊愕,似没料到窦太后会说出这番话。
“祖宗的心血……祖宗的基业……”窦太后颤着将刘彻的手拖到胸口,“交给你、给你……记得,大汉的江山不能毁在刘家子孙的手中……记得……”“孙儿记得,”刘彻连忙点头,“孙儿永远记得皇祖母的教诲!”
“你……也是好孩子,”窦太后声音弱了些许,脸上泛出了粉红色的光彩,“我……记得你小的时候,五岁就能跟着先帝读文章,你可是刘家最聪慧的孩子……”她又咳了起来,但摆手不让两人去碰,许久回过神,又道,“就是聪明了不安分……让人担心啊。”
“太皇太后,皇上已经大了……”子夫轻言。刘彻握了握子夫的手去,“孙儿明白皇祖母的担忧,孙儿自有分寸。”刘彻说着,双膝跪地,抬起了手来,“刘彻在此向苍天发誓,绝不会将大汉的江山当儿戏,定会把祖宗的基业看得牢牢的,做个好皇帝!”声音虽暗哑,但很坚定。
“好、好!”窦太后连连点头,整个人完全躺在竹榻上,呼呼的唤着气,“能听你这般说,我就……放心了。操心了大半辈子,终于该放下了……”“皇祖母,您好好休息,好好养着身子……”刘彻眼眶又红了。
“我……咳咳,”窦太后似笑非笑,“我很高兴。子夫、子夫在么……”“在,我在这里。”子夫急忙倾过去,握着她的另一只手,“太皇太后。”“丫头,你……也答应我,好好照顾……皇帝,听到么?”“听到,我听到。”子夫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衣襟上,“太皇太后,您不会有事的。”
“我……呀,”窦太后摇头,“我记得我那大丫头……她跟我说,说阿娇……皇帝,阿娇她……”她将头转向了刘彻,“她脾气不好,可毕竟……你就忍着些、包容着些,毕竟是夫妻,不容易……”“孙儿……”刘彻咬着嘴唇,点头,“孙儿明白。”
“那就好,那就好……”窦太后的两颊逐渐泛出了灰暗之色,“我可就那么一个女儿……她的要求、要求……”声音渐轻下去。“太皇太后,您别睡、别睡啊!”子夫晃着那枯瘦的手,“您答应过还要吃子夫做的东西呢……”
“我……我吃、吃呢……”窦太后点头,使力的唤着气,“可是要等等,等等了。我要去见先帝了,”窦太后气息渐弱,声音渐轻,“见……先帝……”
抓握在两人手中的手掌突然松懈了下去,软软的落在了竹榻的两边。子夫惊慌,探身去看,却见一朵笑容静静的定格在了窦太后的唇边,伴着灰暗的神色,形成一副诡异而冰冷的画面。“太……皇太后!”子夫去抓落下的手,可那软软的手掌再也无法回应,只是耷拉着。心中哀痛,见到了手腕上的金钏——那是窦太后当日赏赐的,也是在这草地上。子夫拨了下来,重新套入窦太后的手腕上。再抬头去看,窦太后仍旧扬着那丝笑,静静躺在竹榻上,可是气息全无,成了一具虚像。
眼泪不歇止的从腮边滚落,子夫说不出话,静静瞅着安静躺着的人,不明白生与死的距离原来可以这般的近。在这遥远而陌生的时空里,突然便是一股说不出的清冷和凄苦。
“奶奶……”刘彻低喊一声,俯身在地,抽噎不止。子夫听到刘彻竟抛弃了皇家的称谓,叫了一声寻常百姓呼喊祖母的称谓,不由心中大恸,再也按捺不住,捂着嘴失声而哭。心中悲切,身子软下来,便倒在了草地上。
刘彻伸臂搂住了那人儿,将她完全圈在了怀中,仿佛大海中的一方浮木,也不说话,只是噎着声流着泪。子夫没有余力考虑任何避讳的问题,将自己完全缩在了刘彻的双臂中,狠命咬着唇仍止不住泛滥的眼泪和伤痛。这一刻,死亡这般贴近着自己,生命的脆弱和无偿赤裸裸在呈现在面前,如何去招架?
子夫什么也想不出来,只知道在这个地方,除了搂着自己的这个人,却是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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