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九年的春节异常寒冷,自一月下旬至二月上旬,大风大雪、持续严寒,上海内河冻结、火车减速,近千冻毙的流民填满了大大小小的版面,但在这样严酷的时节,中央路上的西商众业公所前却门庭若市、人头攒动,人们都疯了一样,见到股票就抢,已经完全顾不得什么礼仪和脸面。
众业公所的交易大厅上群魔乱舞,经纪人们的叫价波浪一样此起彼伏。
二楼的大户室里,许仕明却再也坐不住了,这一上午,他眼看着橡胶股票英楂华的票面价一路上涨,直逼六十元大关,他腾地站了起来,顾不得屋子里寒意阵阵,把毛皮大氅脱了下来往地上一掼,焦躁地走来走去。
和许仕明对坐的董之微也好不到哪儿去,这时候的他正拿着电话在抖腿,电话是打给马路另一端的上东信托公司的,接电话的,正是赵复生。
“诶呀,赵先生,赵先生!你可得救救我,我悔不当初啊!什么?我是董之微啊!我现在就在众业公所,你忘了吗,在乐乡饭店嘛,余主任,对对,余笑蜀,对对对对,你那时候跟我说,要我留着扬子银公司,再吃进会得丰,一个月内不要动,对,卖了。但是没赚。不不不,交割了之后是赚了,但是你也知道,这市场这么热,大家都大把地赚钱,手里有两个钱的,谁耐得住性子!”
“恭喜董公子,卖得早也至少会有三成利。”赵复生用手捂着话筒,对一旁的余笑蜀说,“董之微的电话。”
“妈的,我卖了股票之后,发现他娘的票价还在涨,这是见了鬼了,交割完事,没赶上那波猛涨,搞了半天我才是那个冤大头,坐着看别人赚钱,我怎么忍得住啊!”
“所以你又买了?那也没差,这两个月西商股票一直在涨,您这,是个赚多赚少的问题。”
“赵先生,赵先生,我现在不是赚了多少,是要把家底都赔进去了!”董之微一边打电话,一遍瞟着旁边阴沉着脸走来走去的许仕明。“是,我一直想啊,这世界上哪有只涨不跌的股票,这一直涨一直涨,我卖了买,买了卖的,这钱赚得也不妥帖啊,对,是,我做空了。”
董之微每说一句话,就要看一眼旁边那座行走的火药库。
“董公子,你是问经纪人借了股票做空,还是自己的钱?没借,好,这样问题不大,你还在那是吧,好我可以过去一趟,您要转到这边委托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要把交割做完,嗯好,那你稍等,我这就过去。”
“董之微被套住了!”赵复生放下电话叹了一口气,道,“我得过去一趟。”
余笑蜀拉住了赵复生,道,“你还是不要去了,董之微是个纨绔子弟,用得着你的时候,怎么都好说,等将来使起性子来,马上就会翻脸不认人,你还是离他远些的好,太不安全。”
赵复生看了看手表,道,“今天周三,下午不开市,明天四上午就要交割,现在还有半个小时,就要结束交易,董之微这个野路子,我不过去赶紧按住他,恐怕要闹出大事来。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你就这么豁得出去?我可不想再换上线了。”余笑蜀没撒手。
“我跟你说,他老子董务德现在手下有七个师、一个独立团,日本人兵力有限,只能守住交通要道的主要节点,闽浙皖地区其他的交通线大都是他们董家在控制,只要能攀上董务德的这个宝贝儿子,将来我们的物资运输,就会方便得多。我看,你们七十六号,将来也免不了和他家打交道!”
“你就那么有信心?”余笑蜀松开了手。
赵复生披上大衣,拿起了帽子,道,“这股市和赌场也差不多,最能检验人心,不过相对赌场,又多了那么一点点可预测的专业性,董之微这样纯粹的投机分子,其实就是赌徒,但是天下哪有只赚不赔的买卖。我别的没有,就这些大道理,加上一点专业知识,对付他应该够了。”
“幸好我不懂股票。”
“你以为董之微就懂了?现在是战时,经济形势这东西,实在是不好说,欧洲战事一塌糊涂、日本人在东南亚又咄咄逼人,江浙皖和海外游资一起涌进上海,国府管制,汇市又没有渠道、法币一跌再跌,你说,大家不买这外商的股票,去投什么?现在,真的都疯了。”
赵复生摇头,道,“我得赶紧去救董公子了,你快去找梁利群吧。”
“我找他做什么?”
“哎,你这个人,不是说你和梁小姐要商量订婚的事?听说现在梁成杰的身体很不好,你还是老老实实去梁家,吃你的团圆饭吧。”
余笑蜀苦笑,道,“我这样的身份,你觉得适合和别人订婚吗?”
赵复生道,“适合啊,怎么不适合,革命者就不能有家庭吗?梁小姐也是一个进步的爱国人士,又喜欢你,我觉得呀,再合适没有。”
赵复生推开门,急匆匆向大门口走去,只剩下余笑蜀还坐在那里。
是啊,梁欣怡在政治上是爱国的,可是他老赵忘记了,余笑蜀先生现在的公开身份,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汉奸。
“个人是设么来头?”许仕明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董之微心里一惊,回头看看,四个保镖都在,心稍稍放了下来。
“一个特别懂行的人,你等等,等他来了,一定有办法。”
董之微双手交叉,两个大拇指在迅速地画圈儿,看着在屋子里团团乱转的许仕明,心里想着如何才能脱身。
这两个月来,西商众业公所的所有股票都卖疯了,周周涨、日日涨,从一月初开始,更是坐了火箭一般,董之微的金融知识相当有限,他只知道只要交易所的指数不断上升,他手里的股票就能赚钱。当日股市还没有这么疯狂,他心里没底,赵复生的一席话,对于来来说就是春风过驴耳,他听了也就忘了,依然到众业公所,把所有的股票都清掉了。
董之微炒股迄今还没有把股本折腾光,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搞不懂股市,总疑心别人会骗他的钱,也就坚决不肯交押金借股票入市,于他,每次都是全款交割,加上没有耐心频繁买卖,因此虽然一投就是十几万元法币,但无论盈亏也就是万把块钱,权当娱乐。然而就在一月初抛掉杨子银股票这一次,董之微大赚了三万法币,照例转头去花天酒地。等他鬼混了七八天再回来,突然发现股市全然变了一个世界,各种股票,无论是上海的西商实业还是南洋的橡胶公司,都是一路翻红,自己为了三万,少赚了大概三十万,别人手里的钱都在一天一天翻着翻地往上滚,他再也坐不住了。
这时候他又想起了赵复生向他推荐的会得丰,这是一只英商的船厂码头股,票面十两,最低时不过三十几元,当时五十四元,董之微总是觉得太高,一定会跌,所以按住没有买,哪知道今天竟然已经超过了二百元,董之微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看那码头还是原来的码头,轮船也是原来的轮船,怎么突然就会身价倍增呢?
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董之微还是一头扎进了众业公所,抱着试探的心态,几轮买卖下来,居然又赚了十数万元,然而,当他摩拳擦掌下了重注之后,即便股指日日上扬,他董之微还是很快开始赔钱了。
他高价请了几位“内行人士”指点,原来,他的感觉没错,这些挂牌的西商公司所经营的商业其实并无重大起色,一路飙涨的股票价格不过是战乱仍頻、游资当道被硬生生炒作起来的,毫无基础,因此,当股票价格越来越高的时候,人们心里对于股票要跌的预期就会大大增加,这时候有做多的买进,就有做空的抛出,多头和空头在局部常常展开激烈厮杀。虽然股指大势一路飙红,但是人们心底的疑心也越来越重,而资金量的多少,往往可以在一个交割期内决定胜负盘,哪怕有人看多吃进,只要有强有力的空头砸下来,顶不上去,也注定是赔本的买卖。董之微因此得出的结论是,想要赚钱,一定要更多钱来控盘。
董之微本来多金,在西商众业公所多翻空空翻多地折腾了几回,引起了一个人注意,这就是和他在安乐俱乐部不打不相识的许仕明。许仕明被史秉南任命为七十六号的警卫大队大队长以来,真刀真枪打下了沪西警权,把沪西的赌场和烟馆开得遍地,和余笑蜀的东南贸易公司一起,成为了七十六号经费来源的主要支柱。而许仕明也迅速阔气了起来。
有了钱,就有帮闲,经不住别人撺掇,许仕明也在西商众业公所试着炒了几回,恰逢西历年末一轮/暴涨,狠狠赚了几笔,开始觉得股市刺激无比,相比之下,去赌场和烟土馆护场子抽份子就太过四平八稳了。许仕明虽无经济知识,但是下手够狠,对待策士散财也大方,因此在身边一群狗头军师的日日吹捧下,上了瘾一般,没事就来众业公所投机股票。
但是许仕明对大势缺乏判断,对技术原理也一窍不通,和那些成天浸淫在上海经融圈的老油条们比起来,实在太过稚嫩,很快就开始赔起钱来,气得他活埋了两个整日在身边“献计献策”的“专家”。正是在这个时候,总有“内幕消息”的董之微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都是野路子,都信奉金钱的无上力量,许仕明和董之微一拍即合,一起在众业公所里面折腾了起来。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他们并不知道,在他们横冲直闯收割着那些零星散户的时候,更有实力的玩家也悄悄盯上了他们。
春节前后,市场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神秘大户,这个幕后人物在许、董经常上下其手的英楂华上不断放出诱饵,让许仕明和董之微吃了个痛快,每次都在多空胜败未分之际,稍稍失分,让这两个股界新人获得逆转翻盘,同时又挂出更大的诱饵。这个人深谙赌博的妙处,所有的赌徒最终都会输,就是因为他们绝对不会在赢的时候收手。
终于,在两天之前,英楂华的多空对决再次陷入胶着,引得许仕明和董之微压上了自己所有的本钱和盈余,董之微是没有去信用抵押借股票,但他却怂恿许仕明问经纪人借了大量股票扔到市场上,疯狂做空,结果,这个幕后玩家突然出手了。
对方一次一次极限施压,已经然让董之微和许仕明把自己的所有的存货都吐了出去,而股价却渐渐倒向多头,他们两个还在苦苦支撑,博每次那一线翻盘的绝杀,但是这一次,对手的资金却似长江大河、源源不绝,压得两个人弹尽粮绝、无力回天。周四就要交割了,目前两个人面对一路飙涨的英楂华,已经再无筹码。明日交割期一到,股票还不上,董之微的结局是净身出户,而许仕明立刻就会欠下巨额债务。
董之微知道许仕明的行事风格,已经在为自己找退路了。
(https://www.eexsvvw.cc/123879/66029852/)
1秒记住E小说网:www.eexsvv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eexsvv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