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是笑蜀啊,知道励之公身体不适,这数九寒天,我们就没延请他,来,我介绍一下,这一位小兄弟,是我们沪西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副主任、余笑蜀,也是咱们上海总商会会董励之公梁先生的准女婿,来来,加把椅子。”
他又回头对着余笑蜀,道,“笑蜀,今天是总商会会董的年终聚会,正好赶上,你先坐,我来给你一一介绍。”
总商会聚会?梁利群居然不知道?
左看右看,许仕明并没在屋子里,余笑蜀心中着急,连忙道,“李市长,诸位先生,会董们齐聚迎新,我不好打扰,另外,实在是还有公务在身,”他看了看这十几位上海滩最大的金主,硬着头皮道,“七十六号有一位兄弟听说刚才来了这里,如有冒犯,还希望诸位先生海涵,能够交我带回沪西,请丁默邨、史秉南两位先生处理。”
“哦,”李秉书脸上收了笑容,提高了声音,“沪生,是不是刚才那一位啊?请他出来吧?”
李沪生转头走出门去,不一会,许仕明脸色铁青,被推进门来。
李秉书转头,看着身边那个中年男子,问,“司城兄,你看?”
李秉书身边那个体面精干的中年男子站了起来,道,“你就是余笑蜀?我是丁司城,前几日小女去你那里无理取闹,多亏你担待。”
丁司城?久闻这位上海滩颜料大王的名号,今天却是第一次得见,余笑蜀忙道,“丁先生说哪里话,白萍小姐前来拜访,欢迎还来不及,哪里有什么担待。”他看了一眼许仕明,试探道,“是不是我的这位同僚得罪了您?”
丁司城道,“得罪倒也说不上,大概究根问底起来,还是我得罪了你这位同僚。不过是前几日,有人对我说,众业公所股票火爆,连日本人搜罗的地痞流氓都来掺上一脚,我就过问了一下。今日看来,都是些小误会。余先生,你就带了这位许先生,回去吧。”
听丁司城的话里有话,余笑蜀虽然不明就里,但是也赶快道谢,回身对许仕明说,“许兄,你看,如果你冲撞了丁先生,赶快配个不是。”
许仕明僵硬地双手抱拳,道,“丁先生,这次冲撞了侬,实在是不好意思,请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放在心上。”
“不必!我和烧开水、站赌台的人没什么好讲。”
许仕明这边话还没说完,丁司城已经坐了回去,挥了挥手,看都不看许仕明,大概是个快滚的意思。
这个丁司城清瘦,还颇有几份脾气,不知道为什么要找许仕明的麻烦,以丁司城的财力和手腕,在股票市场炒翻十个许仕明都绰绰有余。回头看看许仕明,脸上已经化作了猪肝色,汗珠一颗颗下来,丁司城几句话,就把许仕明戳得痛彻心扉了吗?
余笑蜀当然不知道丁司城如何洗劫了许仕明的积蓄,但是许仕明从来最忌讳的,就是有人提起他当年在成都路烧开水、跑马厅牵马、赌场做打手的日子。特别是进入七十六号这一年多,他顺风顺水,要枪有枪、要人有人,沪西警权在手,赌场、烟土馆的孝敬长江大河一般流入他的口袋,满以为自己已经是上海滩一个叫得响的人物。如今却被丁司城当着这一桌上海滩真正的大佬打脸,这样的当面羞辱,真是尴尬到了极点。
“哎呀,司城兄还是这么大的脾气,有话好好说嘛。”一旁的有人圆场。
“对不起,我没什么好话,也说不出来。”丁司城起身,身旁随扈马上去取来了他的大衣和帽子。
“司城兄,这是怎么说,刚来就要走!正经事还没谈呢!”许香南也站了起来。
“有什么好谈的?”丁司城先看了李秉书一眼,道,“如果还是聊如何和汪兆铭合作,那算了,我不感兴趣,这个工商部长,你们谁爱当谁当,墨卿,我们这么多年老朋友,你不要勉强我,到时候朋友也没得做,这顿饭,我就不奉陪了。”
“司城,不谈国事,吃个饭,你也不吃了?”李秉书也站了起来。
丁司城带上了帽子,道,“还吃什么?墨卿,你不要再装糊涂了,上海总要有人维持,我也理解你,前几天,那个高宗武、陶希圣秘密逃到香港,汪兆铭和日本人的密约已经被全文公布,你看看那个中日基本关系草案,内容苛恶,骇人听闻!糟蹋中国、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我没看错的话,你以前是拜高登荣为老头子的吧?”他转身,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许仕明,道,“以前给高登荣开车的小瘪三、攀上了季云卿,现在居然成了什么政治警察,现在沪西一带遍地烟馆赌场、娼妓流莺,租界内外,绑票、暗杀无法无天,不都是你们这些人闹的吗?手里才有几个钱,居然也学三大亨,跑到金融界来扰乱市场!”
丁司城用手敲着桌子,“墨卿,是你说的,现在励之公养病不出山,上海的金融秩序就要靠我们这些人,你忙得很,要我帮你处理这些小事,如今我处理过了,只是想必你也清楚,在日本人治下,这样的小事,是处理不完的!”
“司城兄,你这,何必呢?”许香南谈了一口气。
“你知道,以前我和蒋中正就没什么好谈的,现在我和日本人、和汪兆铭,和这个什么和平运动,也一样没什么好谈的!”
“司城兄、司城兄”,在场的众人见他真的要走,纷纷站起来挽留。
丁司城却不管众人,扬长而去,留下一桌人面面相觑。
丁司城的话,余笑蜀都听进了心里,原来许仕明这一场挫折,真正的幕后老板是李秉书。
这个丁司城虽有经商的天才,但脾气却着实古怪,都说他和李秉书的关系极好,但却当着上海总商会诸位会董的面,把一个政治聚餐搅得不欢而散,也是过于任性了一点。上海滩早有流言,丁司城因为曾经留日,和日方关系很深所以一直屹立不倒,不曾想他还是一个爱国商人。
众人纷纷落座,余笑蜀也不好再待下去,拉着许仕明告辞出来,当然也没有人留他。如今丁默邨、史秉南都内定了新府要员,这一群上海商界巨贾,对特工总部多少还有所顾忌,加上余笑蜀和梁家的关系,对他总算还有礼貌,而许仕明一个高级打手,在这里就备受奚落嘲讽,身后还有几只枪顶着,只能厚着脸皮在这里硬挺。
出了淮海厅,许仕明面目狰狞、再也站不住。余笑蜀忙把他一把扶住。
“余主任,阿拉谢谢侬。”
陶俊杰带人来扶起许仕明,徐笑蜀这才发现,在他的长衫下面,右腿的裤子已被鲜血浸透,刚才他那铁青的面色,也不完全是恼羞成怒,还在咬牙硬挺。
“快快快,虹口医院!”余笑蜀指挥着众人七手八脚把许仕明抬上车。
“幸亏你没有和他们起冲突,不然今天的事情着实不好办。”
“起什么冲突,我带人直冲进去,他们也是没想到,李沪生带着人,在楼梯就把我放倒了,如果他在聪明点,放我进宴会厅,我不管掏不掏枪,一定被吃得死脱。说到底,他还是怕我进去了,不可收拾。”
“到底怎么回事,听说你众业公所开枪,又闯乐乡饭店?”
“余先生,你不晓得,我被人设计了,这一轮股市交割,我赔进去了二百多万元。”
“什么?这么多钱?”余笑蜀大感意外,许仕明虽然新贵乍富,但也不能积下这么多家底,怎么可能?
“我被那个董之微带着跑,用四十几万押金,问安利洋行借了二百万的股票拿去做空,几天来抛售压价不成,现在股价猛涨,押金和卖股票的钱都算上,也只能买回一半的股票,明天就是交割日,现在我已近倒欠安利洋行一百大几十万。背后算计我的,就是那个丁司城。”
“不,不只是丁司城,是李沪生和他的老子。”许仕明恨恨。
“许师兄,秉南早就告诫我们,还都开府前,一定要万事小心小心再小心,你和我,现在就是秉南的左膀右臂,丁、李想要打倒秉南,必须把我们两个先剪除。之前,我已经着了李沪生的道,如今你这巨额债务还不上,又在众业公所开了枪,恐怕工部局也会找你的麻烦。”
“我的处境还不要紧,关键是对不住师兄了。”许仕明脸色煞白,恨恨道。
余笑蜀沉吟了片刻,道,“我这里还有七八万元,回头给你拿去应急。”
许仕明咬着牙道,“余主任,弄是个清爽人,不要和我搅在一起,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是我不小心着了道,不要你的钱,我自己可以解决。我们的身家性命都在史师兄身上,他绝对不能倒,你放心,就是我许仕明粉身碎骨,也不会让师兄伤到一分一毫。”
“大家都是兄弟,分什么你我。”徐笑蜀知道许仕明实在是介意自己的出身了,出言安慰。
许仕明闭上眼睛,脸上一跳一跳地抽动着。如今小腿贯穿,冷汗直冒,他依旧不开口喊一声疼,余笑蜀的心里也是暗暗佩服。
他可以解决,他怎样解决?
许仕明在进楼梯上被李沪生偷袭,当场制服,他腿上那一枪,是李沪生近距离照直打的,幸亏李公子自矜身份,随身自卫的是一只勃朗宁袖珍手枪,而不是许仕明惯用的南部昭和十四年,不然许仕明的整只腿恐怕都保不住了。
这个人还是有一些朴素的固执的为人之道,强横、决断、忠心不二、义字当先,大概这也是史秉南从无数青帮子弟中选了许仕明作为七十六号头号行动执行者的原因之一。
只是这一次事件,不知道他究竟要如何向史秉南交代。
余笑蜀真是多虑了,在民国二十九年三月,安利洋行最后的还款期限前,许仕明连本带利还上了价值已近四百万元的股票。
就在汪兆铭的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前夕,许仕明公然枪杀了昔日的老头子高登荣,不但接收了高登荣在南市的所有赌场,还一次了断了自己曾经给高登荣做司机那段鞍前马后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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