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将至,余笑蜀的办公桌上,那一盆铁骨素时时随着窗口的微风,晃动着白中透绿的细小花瓣。
“你去协调一下,多调两辆车和我一起去北站,再加强一个班的警卫。”余笑蜀放下电务处的电报。
“严处长他有事情、出去了,我马上就办。”机要处秘书小姜眼神四处漂移,不用说,严屹峰又不在总部。
电报是史秉南打来的,说另有重要客人要从南京一起回沪,严屹峰不在,去迎接的,就只有他和李沪生了。都说严屹峰最近迷上了愚园路兆丰总会的一个舞女,时常前往私会,也有人说他去兆丰总会是去上许仕明的赌台。总之,和这些执行人员多说无益,余笑蜀挥挥手让他走了。
他起身,对着镜子正了正帽子,走出门去。在走廊,他遇到了同样也是一身制服的李沪生。
“沪生兄,走吧?”两人一路下楼,带着各自的侍从副官,分别坐进了防弹轿车。史秉南的行程是高度保密的,七十六号里,除了余笑蜀和机要处处长严屹峰,其他人都无法得知他的具体行踪。而这一次,连严屹峰都不知道,就连余笑蜀也是临时得到通知。
北火车站是京沪线的终点,史秉南挂的专车将在下午抵达。
民国二十九年西历三月三十日,汪兆铭终于“还都”南京、开牙建府。随后,七十六号特工总部就堂而皇之地挂上了两套威风凛凛的牌子:国民政府警政部驻沪办事处和警政部政治警察署驻沪办事处。新的特工总部下辖沪西、南市两个警署,和七十六号相关的各种机构也纷纷从地下走到地上,正式成为汪精卫政府的官方机构,李沪生也紧跟余笑蜀,升任特工总部第二副主任。
警政部驻沪办事处的两个副主任同时来到,让北火车站的气氛无端紧张了起来,通往专车月台的专用通道已经提前戒严,防弹汽车直接开上了月台,余笑蜀和李沪生在大批随扈的簇拥下,等待从南京开来的专列。
在月台上,早停留着另外一辆汽车,车子里坐着日本上海宪兵司令部特高课的负责人松泽俊久。
在这个春日的下午,警政部的政治警察们和日本宪兵奇特地合而唯一,都在站台上列队,屏息以待,他们迎接的,是汪记国民政府警政部政务次长史秉南,和专门来上海“弃暗投明”的国民党军事参议院中将参议陈仲友。
余笑蜀和李沪生都没想到,居然松泽俊久也会来。
这个瘦小白净的日本人和他的前任内野丰不一样,他说一口流利的中文,总是带着微笑、显得礼貌谦和,很少显露出日本军人特有的蛮横和张扬。此外,和内野丰事事插手不同,他对七十六号的具体工作介入很少,除了重要行动照例要给特高课存底备案,松泽俊久几乎不会对七十六号的具体行动发表任何意见,相反,却和余笑蜀、李沪生、甚至更低层级的具体行动人员都有生活上的接触。这样的行为让他在中国特工中博得了谦和的好名声,和太上皇一般的内野丰完全不同,松泽俊久在七十六号的具体工作中,几乎是隐形的。
“余君、李君,”松泽俊久见到余笑蜀和李沪生,笑着走了过来,和两人握手致意。
“松泽先生也来了,好久不见。”余笑蜀扶了下松泽俊久的肩膀,而李沪生就有些生硬,只是打了个招呼。
此刻的李沪生对松泽俊久已是深具戒心,原因很简单,南京“还都”,史秉南没有做成警政部长、但丁默邨也没做成。由于竹内行男和松泽俊久的支持,在警政部长位置的争夺上,史秉南一反常态地强硬,寸步不让,周佛海拗不过日本人,也不得不笼络史秉南,只能让丁默邨转去做了个社会部长,而警政部长由自己来兼任,史秉南照旧做他的警政部政务次长和政治警察署署长。这样一来,虽然表面上丁、史二人还是丁的官阶、地位略高一筹,但史秉南几乎是一脚把丁踢出了七十六号特工总部。
这样的变动,李沪生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丁默邨去做了社会部长,自然无法在特务委员会继续兼职,史秉南坐上了特务委员会副主任和特工总部主任的位置,而李沪生就递补了特工总部的副主任。不过眼下在特工总部,他多少就显得有些形单影孤了。
“早就听说松泽先生爱吃苏州菜,最近苏州的正兴合记菜馆正好在福州路开了分店,有空的时候,我来做东,请松泽先生和笑蜀兄一起去尝个鲜。”李沪生笑嘻嘻地,低声道,“这个地方不仅有苏州本地口味,更有特点的是女侍应生,味道美、牌子老,吃饭时候的心情也顶好的。”
松泽俊久哈哈大笑,道,“既然是李君邀请,看来我是推脱不掉了,到时候余君也一起赴约吧?”
余笑蜀笑道,“松泽先生,我是湘人,重油嗜辣,苏州菜对我来说未免太甜淡了一些,若是有机会,也请你去尝一尝湘菜,吃一吃湖南的辣椒和麻椒。”
松泽俊久频频点头,道,“二位的好意我全盘接受,不过这次,我看二位的延请可能要排在后面了,我听说这火车上这一位陈仲友先生,可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美食家,我这次代表竹内先生来欢迎他,可不能轻易放过。”
这个日本人就是有着让人如沐春风的本领,三个人随意聊着,火车已经汽笛长鸣,缓慢开进了月台。此时宪兵和警察早把普通旅客隔开,月台外还聚拢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人士,可距离太远,也听不清人们在吵嚷些什么。
列车到站,史秉南闪身,把一个身材微胖,穿着条纹西装的中年人先让了下来。
松泽俊久当先走了上去,道,“陈先生,我是梅机关的松泽俊久,受竹内行男先生的委托,对您的到来表示特别的欢迎。”
“啊,库尼奇瓦,库尼奇瓦!”陈仲友居然张开双臂,像一头大熊,给了松泽俊久一个结结实实地拥抱,他的日语不怎么标准,带着三分滑稽,众人都笑了起来。
一身戎装的史秉南微笑着站在陈仲友的身边,“仲友兄,虽然你离开沪上不过两年,不过这些朋友你未必都认得,我来给你介绍,”史秉南把到场的头面人物一一介绍,大家都和陈仲友握手致意。
陈仲友的手相当松软,握起来像一大堆棉花糖,简单应酬一过,他对史秉南道,“阔别多日,第一次回沪,一路在车上睁大眼睛,看到在和平运动的推动下,本市的繁盛更胜往昔,真是忍不住感慨万千,没有诸君的艰苦努力,这是决做不到的。”
他又转头,对松泽俊久道,“东亚的邻邦、能够与我中国人民和平共荣,不计毁谤、尽心尽力,这也是我深感钦佩的,在路上,史部长就对我说,这一次回沪,要带我好好逛逛,那我就和松泽先生,史部长先去转转,回头再向余主任、李主任致谢。”
陈仲友来上海,要先去梅机关拜会竹内行男,这余笑蜀并不奇怪,他奇怪的是,如果史秉南早就知道松泽俊久会代表竹内行男前来迎接,并且几个人的行程早有安排,那么还要自己和李沪生来做什么?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史秉南道,“笑蜀,来我还要给你们介绍,这一位是陈夫人朱晨女士、这位小朋友是陈先生的公子,那这一位呢?是我以前的旧友,知名作家乔月小姐。陈先生的家眷和其它好朋友,就劳你和沪生费心安排了。”
原来陈仲友不是一个人来“投奔”和平运动,而是带着家小一起来的,这大概说明了陈是真的决心破釜沉舟,和汪兆铭政权共进退了。
“余先生、李先生,久仰久仰,你们忙着照顾陈夫人要紧,我呢,其实也有相识的友人来接了,只是这时还没看到,我自己多等一会儿,不妨事的。”
“哎,车已进站,这友人还没到,可见不靠谱,乔月小姐报一个地址,我们送你回去。”
“谢谢李先生,我离开上海已经好些年了,这次其实是搭陈先生的顺风车,回来讨个营生的,着实没有地方落脚,幸亏和史部长是旧识,也就和佳兰嫂嫂讲好,先在史公馆借宿几日,等稍稍安定,再做定夺。”
“哦?那倒要笑蜀出马了,”李沪生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们余副主任家,就在史部长家的隔壁,院子连着院子的,看来我这个司机是当不成了。好吧,笑蜀,我去安顿陈夫人和陈公子,乔月小姐就由你来负责了!”
余笑蜀道,好,“秉南这个人啊,口风特别紧,乔小姐既然知道他的底细,这个机会我不可放过,就由我来做这个马车夫好了。”
众人在这里应酬,那边史秉南、陈仲友和松泽俊久已上车离开,余笑蜀和李沪生便指挥着随扈搬行李、接人。纷乱稍歇,余笑蜀这才仔细打量起乔月来,她是个高个子,算得上骨肉匀称,笑起来脸上有一个酒窝,脸上略施粉黛,眉眼间远没有上海社交场合的女子那般精致,和陈仲友一家比起来,她的穿着也十分朴素,就是素色旗袍外套红色短衫,褐色圆头小皮鞋,行李也只有一个不大的皮箱,看起来倒像是一个上海普通人家的小姐,去外地游学归来的样子。
乔月还没上车,被警察隔在另一端的人群里,却有人高声叫起来,“让开,让我过去,什么时候火车站也成了警察厅的了,月姐、乔月姐姐!”
余笑蜀抬头看去,人群里蹦啊蹦的,正是丁司城的宝贝女儿丁寄萍,她一身白色绣花缎子旗袍,把一个红手包高高举过头顶,远远摇晃着。
原来,这就是乔月说的友人,看乔月对自己露出打扰了的微笑,余笑蜀挥挥手,示意警卫放丁寄萍过来。丁寄萍兴冲冲地往前快走了几步,忽然发现面前是余笑蜀,脸上变色,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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