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萍,怎么了,又这样丧气呀。来尝尝,英国的红茶。”乔月把冒着热气的茶杯放在桌上,也坐了下来。
“烦死了,还是他。”
“谁呀?董之微?”
“不是那个狗皮膏药,是他了!”
乔月笑了,道,“奥,那个一心报国的小夏呀。”
“是,现在他不好好做工,要他来吴兴帮忙他也不肯,三天两头就消失,一年不知道吵了多少次,我是坚持不下去了。”丁寄萍眼圈一红,就要掉眼泪。
“也好,我看那个夏子彰,除了长得俊俏些,合你口味,看行事,将来恐怕是个不着家的。你呀,不如就别苦着董公子了,人家家大业大,老爷子又是政府要人,你不如就从了算了!”
“啊?连你也拿我打趣!”丁寄萍收回了眼泪,瞪了乔月一眼,“这都一年多了,董之微这个人脑子有问题,油盐不进,人前人后地跟着我,要是觉得他这样好,不如你收了去。”
乔月笑嘻嘻地推推丁寄萍面前的茶杯,道,“我是真打趣,董公子这样的,我也消受不起。”
“爸爸以前说得对,乱世人命贱如泥,那天我陪小夏去医院,还遇到了一起刺杀,真是吓死我了,”丁寄萍用手捂着左胸,道,“就这里,这里,好半天喘不上气来。”
提到丁司城,丁寄萍的神色黯然,乔月心中不忍,道,“过去的就过去了,丁先生的事情恐怕一时也没有结论,你就不要总是想了。”
“我没有总是想,只是小夏这个人还是……”她想说夏子彰还是以前一样,是一个愤激的爱国青年,这次自己框里慌张去医院接他,居然就遇上命案,也感觉怪怪的,他该不是还在和那些特务搅在一起吧,不过这样的事情说出来好像也不妥当,于是又临时改了口,“还是在上海四处乱跑,让我每天担惊受怕。”
乔月抚了抚丁寄萍的后背,道,“好妹妹,他现在还不是你丁家的女婿,人家那些绑匪,多半也看不上他,还是你,尽快收服了他,牢牢拴在家里才好。也免得董之微天天来烦你。”
乔月的话让丁寄萍红了脸,正不知该如何接话,那边电话铃声响起,乔月便放下丁寄萍去接了电话,丁寄萍就在那里心事重重,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那一杯红茶。
“谁呀?”丁寄萍警惕地看着乔月。
乔月笑道,“你放心,不是董公子。是上东银行的梁先生,你见过的呀。他呀,说要在国际饭店请老朋友吃饭,我说,我在这里陪丁小姐,可没空去赴宴,他听了,还要叫你一起去呢,说是热闹。”
丁寄萍松了一口气,道,“不是董之微就好,你不晓得,他这个人神通广大,简直是我走到哪里,他的电话就跟到哪里。”
“那国际饭店吃饭你要不要去呀,周五晚上,摩天厅。你上次不是还跟我说,这个梁利群先生人蛮有趣的吗?你最近心情也不好,去散散心?”
丁寄萍脸上有点发烧,她可没跟乔月说起过,她和夏子彰曾经图谋刺杀梁利群来着,如今夏子彰这个疑神疑鬼的样子,自己怎么还敢去梁利群的饭局。
“还有谁要去呀?”丁寄萍要转圜一下。
“都是你见过的,梁先生、还有上次的那位警政部的余笑蜀先生、还有就是我的一位日本朋友,刚刚从东京回来,梁先生特别设宴,就是为她接风。”
丁寄萍装作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道,“还是不去了吧。小夏也不知道怎么了,自己每天躲着不见我,但凡我有什么交际,他又第一时间出来反对,我看呀,我还是少惹麻烦的好。”
乔月笑道,“好嘛,那也随你,你要是不去,最近也少出来走动,市面实在是太不安全了。”
丁寄萍摇摇头,道,“还是羡慕你,有史部长那样好的关系,安全无虞。”
乔月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从桃源邨乔月家出来,司机兼保镖老于已经在外面等了好一会了。
丁寄萍拉开车门,坐好之后,满心挫败。
未来的日子,怎么办才好呢?
她和夏子彰结识于一次交际酒会,那时候夏子彰刚刚从暨南大学毕业不久,在上海第三区专员公署做公务员,穿着一套崭新的制服,人又英挺帅气、满腹经纶。丁寄萍彼时演电影出了一点小小的名气,加以家世优越,平素接触的都是商业、电影节的头面人物,文化修养不能说是没有,但是大都染上了骄矜自负的脾气,惹人讨厌,因此充满青年朝气的夏子彰一下子就吸引了丁寄萍的目光。
夏子彰的特点,是做什么都一阵风,来得快去的也快,两个人对上眉眼,热烈地交往了一两个星期,丁寄萍便陷入了甜蜜的幻想之中,等到夏子彰为民族危亡热血沸腾的时候,不知不觉忽略了丁寄萍,一向被人捧在手心、小心呵护的丁寄萍反而觉得这个男人视自己的身家财物于无物,愈加特别了。
这样的关系维持了一段时间,丁寄萍便陷入了纠结之中无法自拔,她不明白,夏子彰为什么就不能向自己对他一样,全心全意的投入情感,总是家国天下忽冷忽热,越是不解、她便越要强求,不但主动靠近嘘寒问暖,还要大笔砸下金钱去呵护照顾。她头脑最发热的那一段,真是看夏子彰哪里都好,夏子彰要她生她便生,要她死她便死,也是那时候,她配合“亲爱的小夏”搞出了“制裁”梁利群、大闹七十六号的闹剧。
恋爱中的丁寄萍已经昏了头,连夏子彰幼稚的热血、明显的控制欲和嫉妒心,她都当成是甜蜜的负担,吵吵闹闹、甘之如饴。直到她在史公馆吃了那一段饭,才猛地发觉,同史秉南、余笑蜀、梁利群这些在上海滩叱咤风云的男人比起来,自己的小夏真的还没长大。而等到父亲被绑票谋杀、家道一落千丈的这几个月,她愈发觉得张口闭口家国天下的小夏难以忍受了。
但是,惯性使然,她还是爱小夏的呀,她又能怎么办呢?
这一次她来找乔月,本来是想要乔月拿个主意,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再与夏子彰交往下去,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一开口,恋爱中的真实情况一点儿没说,反到要处处回护起他来,这下连她自己也弄不懂自己到底想要些什么了。
“小姐,回家吗?”
“去新闸路。”想都没想,丁寄萍就脱口而出。
“斯文里?”老于回头看着丁寄萍。
丁寄萍脸红了,没说话。
“好,小姐坐好,”于祖安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发动了车子。
是啊,一说新闸路,那不用问,就是又要主动跑去见夏子彰了,就跟上次夏子彰一个电话说喉咙痛,她就匆匆忙忙跑去大华医院接他一样,她想都没想过,家在公共租界的夏子彰,为什么看个喉咙痛要跑到法租界的医院去。
这个生活环境、背景、地位都和自己差得太远的男朋友,自己到底爱他的什么呢?
到了大通路口,再往里面,就是斯文里的巷弄了。
车夫停了黄包车,赔笑道,“先生,里面不好走了,路面不好,毁车子。”
“那就到这里吧,”许纵从车上抬腿迈下,付了车钱。
抬眼看去,面前都是二层砖木结构的石库门房子,灰突突一片,里弄里横七竖八堆满了杂物,许纵小心地绕着脚下的水坑和不知哪里来的油泥,深一脚浅一脚向夏子彰的住所走去。
他在公共租界里住了十几年,却从未来过这样的偏僻地段,只是听说在淞沪战前,这里买房租房市场都相当冷清,但是战后,由于房屋简陋、租金低廉,反而聚集了大量的外来人口。
这个夏子彰在市府档案里登记的住址,就在这简陋里弄之中,这里小商小贩、无业游民丛集,多得是不择手段的流氓地痞,居然也有夏子彰这样的爱国人物?
再往前走了几步,一辆锃明瓦亮的帕卡德小轿车静静地停泊在雨后的泥水中。这里怎么会有一辆高级轿车?夏子彰暴露了吗?许纵下意识闪身躲到了一旁。
没多一会,从那遍是泥污的巷子里却快步走出一个身穿米白旗袍的女子,红着眼圈拉开门坐上汽车,马达轰鸣,绝尘而去,许纵这才探出头来,发现对面街角蹲着的那个痛苦的青年,正是他要寻找的夏子彰。
特务工作最需要的,是耐心,最能沉得住气的人,往往会赢得最后的胜利。他不紧不慢地静静看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香烟来,一支烟吸完,才慢慢走了过去。
“怎么了?心里不舒服?”许纵递一根香烟递过去。
“我这样朝不保夕的人,就不应该谈什么女朋友!”夏子彰接过烟来,叼在嘴上,闷声闷气的地说。
“大小姐嘛,总有大小姐的脾气。”
帕卡德的在泥水中留下的车辙还在,这一刻许纵若有所思,原来,那就是丁家大小姐啊,也不知道夏子彰这个小瘪三是怎么攀上的。眼下周竟成正在焦头烂额,自己可要靠这个夏子彰再添上一把火。
“是我无能,还是她太易变心?”夏子彰脸上还有泪痕,“以前她为了我去闯魔窟,现在却要主动和他们套近乎了。”
“魔窟?谁?”
“自然是七十六号。”夏子彰恨恨道。
“哦?丁小姐和七十六号里的人物很熟吗?”
“她去大魔头史秉南家里吃过饭,过几天,还要和伪次长余笑蜀一起吃饭。”
“嗯?”许纵的眼睛亮了,“子彰,你先不要消沉,自我情感的痛苦比起家国的血仇,终究是小事,你忘了苏州河畔浴血抵抗的八百壮士了吗?你有没有想过,这正是你建功立业、报效国家的大好时机?”
“什么?”夏子彰有些迷茫。
“制裁首恶,杀掉余笑蜀,我亲自接你进军统。”
许纵搂着夏子彰,边走边聊,消失在巷弄中,旁边得意楼靠窗位子上,更有耐心的张筱云刚好喝完了最后一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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