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才停,天气还有些凉,刚下车我就感觉冷气直往骨头里钻。
“你们冷么?”
“不冷啊,你感冒了?”
瞎子穿着皮衣,我觉得他更应该考虑热不热的问题。我摇头,感冒应该不会,可能是老年风湿吧。
胖子穿着短袖,正在拆胳膊上的绷带,说里面的纱布捂得他一身汗,很热。小花惯常是衬衣,坎肩就更不用看,还穿着工字背心。
我扫视一圈,最后只能看向张好好,他还穿着他那身卡通睡衣,虽然样子可笑,但确实保暖。
我问他,“你冷么?咱俩换换。”
在车上换完衣服我俩下去,胖子他们已经挤进了人群里排队。
这里看样子今天是在办庙会,外面挂满了灯笼,聚的人很多。
左右两边挤满了商贩,卖的东西跟这里关系不大,除了香火和祈福的物件,景德镇的瓷器是最多的,再有一些小吃摊,就是土豆串、长沙臭豆腐、烤面筋之类的,现在到哪去都是这些。胖子说这地方才翻新不久,看起来商业化也比较重了。
我带着张好好挤过去,“怎么说?”
胖子道:“能怎么说,排队买票,不贵,一个人才九块。”
我们跟着排队,远远地就看到庙基,是用花岗岩改造堆砌成的,有好几米高,右侧是一道蜿蜒而上的阶梯,几位僧人站在尽头的位置,脚下放着纸箱,里面堆满线香,是庙里给来供奉香火的人免费发放的,买完门票进去都能领一捆。
排队的时间不短,胖子去买了吃的,给我们每人都分了一点,我的是轰炸大鱿鱼,其实我不饿,就接过来没吃,但拿着这个忽然就觉得我们不像是来这查案的,是来旅游的。
轮到我们的时候,胖子就想把张好好往前让,想让他来掏钱,我不太赞成胖子这种压榨张家年轻一辈人的做法,怎么说我们也算是长辈了。
我过去扫码付了钱,加上大金牙七个人也才六十块,用的是张好好给闷油瓶的养老钱。
领完线香往主庙走,忽然前面的人就都开始跑,同时远处传来一道锣鼓奏乐声,有点像村里红白喜事的那种音乐,但听起来诡异。
怎么了?我们就问,同时跟着往前走,这时候想要回头已经比较难了,因为周围的人全都压了过来,都在往一个方向去。
“祭祀么这是?”胖子用身体在前面开路,我们顺着人流穿过主庙到了西边的龙王殿。
龙王殿面积比主庙要大,周围是一圈阁楼,上面已经站满了人。
这时前面的人不动了,我仗着身高优势看到前方大殿外留了一圈空地,中间停了一口棺材,棺材旁跪着一个女孩。
女孩跪伏在地上,面前摆着三个动物的头颅,分别是牛、羊和猪的脑袋,地上渗着血,看起来刚宰不久。
她旁边站着许多穿黑袍的人,脸上用彩色画着奇怪的图案,把她和棺材围在中间。
大金牙就说道,“不是祭祀,像是丧葬仪式。”
坎肩就问丧葬仪式怎么在这举行,外面不是还有庙会,我说可能是为了积德祈福吧,要么就是有自己的独特习俗,我们作为观众还是不要冒犯。
“我先出去了,在外面等你们。”小花突然对我说,他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他不喜欢人多,我点头,由他去了。
他走后不久,黑眼镜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去了。
这时一道唢呐声从楼上响起,仪式开始了。
阁楼上缓缓走出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上面盖着红布,她身后跟着两排人,都穿着少数民族服饰,头顶前蓄着一块方形的头发,用蓝白色的头巾包裹着竖起来。
我对他们解释道,“这是天菩萨,也叫指天刺,是彝族那边的男性用来象征自己尊严的一种方式,那边的人认为头顶的天菩萨内藏‘天神’,主宰着人一生的吉凶祸福,所以神圣不可侵犯。”
我声音不大,也没有刻意压低,说完旁边就有人向我投来目光,这是把我当成导游了。但很快我发现我想错了,旁边的人开始对着我指指点点。
他们大概看到我穿着一身卡通珊瑚绒睡衣,举着一串比脸还大的鱿鱼,一本正经地在给旁边的人讲少数民族的习俗,以为我是哪个精神病院出来的吧。
我没再说话,大家看了我一会也就都转头去看仪式。
老人走到小姑娘面前,她把盘子递给身后的人,旁边有人端来一个木盆,她把手伸进去洗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掀开盘子上的红布。
盘子里放着两把剪子,是旧时理发用的那种。
她一脸虔诚地拿起剪子,走到棺材旁,已经有人搭起了凳子,扶着她踩上去。
所有人都围了过去,站在棺材前,唯独那个女孩还跪着,我感觉到她身子有点颤抖,似乎想看但不敢抬头。
老人嘴里念了几句方言,然后拿着剪子俯身到棺材里,没一会就有人去搀扶她,这时她手上多了一缕头发。
胖子他们看得云里雾里,小声问我这是在干嘛,我其实心里已经大致有了猜测。
我对他们低声道,“那老人手上拿的头发就是天菩萨,是从棺材里的人头上剪下来的。”
“什么意思?”
“我刚说了,在他们眼里天菩萨很神圣,如果被人触碰,不管你是有意还是不小心,都得主动赔礼,而且就算道了歉,也可能会被人断手、断腿甚至处死。”
胖子鼻子动了动,朝跪着的小女孩努嘴,“这么说她是来赔礼的。”
我说对,这就是更严重的事情了。
因为在彝族人看来,天菩萨如果被女性碰到,那就是非常严重的亵渎和侵犯,会对男子终身不利,被女子碰过的天菩萨必须剃掉,否则人死后也无法升天。
但现在人已经死了,在葬礼上才剃,是不是有点晚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走了不少,估计是觉得有些晦气,我们顺势往前挤,嘈杂的人声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
地上的女孩被人拖着拽起来,头发被老人扯着,已经贴着头皮剪去了一半。
“不要...求你了奶奶,不要...”
广场安静下来,只听得到她凄惨的哭声。
我终于看清她的脸,大约只有十六七岁,脸色惨白,嘴唇已经咬出了血,左半边的头发没了,露出光秃秃的头皮。
她被人拽着,挣扎且绝望的目光扫过人群。
但没有人站出来,也没有人发声制止。
观众们都默契地遵守着某种规则,准确的说是一种禁制,这在民俗文化里叫做“禁忌”,有些人类学家习惯把它称作塔怖。
我不清楚这个词的来历,也没有去了解过。
因为我们这群人里,无论是我,胖子或者闷油瓶,我们的前半生都遵循着另一条截然相反的规则——百无禁忌。
女孩的哭声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很快她就跟我产生了对视。
而这个时候,我跟胖子已经走出人群,站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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