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朝暾初露。
苏鹤苍白的脸半掩在狐裘中,黑白分明的眸子映着光影熠熠生辉。阿九手中的油纸伞微微向苏鹤倾斜,试图挡住蔓延过来的晨雾。
陆望看着形容憔悴的苏鹤,满心担忧,对着阿九和阿卓千叮万嘱,要照顾好他。
阿卓道:“大嫂放心,保证你下次回来能见到一个活蹦乱跳的老大。”
陆望听到“大嫂”二字,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扬起拳头威胁道:“再这样叫,揍你信不信!”
阿卓跳到苏鹤身后,吐了吐舌头:“老大,我没叫错吧。”
苏鹤憋着笑:“似乎没错。”
陆望想拉着脸让自己看着凶一些,可看着苏鹤脸上的笑容,又忍不住开心起来,两相挣扎后脸色越发奇怪。他翻身上马,拉着缰绳看向苏鹤,朗声道:“走了。”
调转马头,迎着朝阳逆光而行,只留下个模糊背影。
阿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大嫂慢行!”
苏鹤遥遥看着马上人歪了下身子,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陆望回到大营时,校场上的将士在有条不紊地训练射术,他稍感欣慰。他策马绕着偌大校场跑了一圈,简单巡查了一番。
他见一个士兵骑着马,手里拿着幡旗绕着圈,另一个士兵骑马欲射其手中幡,连试几次皆不得果。陆望看得着急,夺了他手中弓箭,一记马鞭抽响,马儿快跑起来,他拉开弓弦,瞄准那飘扬的幡旗,举定松手,一击即中,赢得满堂喝彩。
陆望将弓扔给他,说道:“好好练。”
回到营帐,陆望立即派人传令下去,今夜申时之前,清理各营人数并上报。
此前羽林骑三万分编六个营,如今人数已不足三万,他打算等南中安定下来后,让钱十三送点银子回来,下个月开始招募新兵。这些将领都不是自己人,相处了一月有余,陆望基本摸清了这些人的底细。值得庆幸的是,顾方进带走了亲信,倒是给陆望腾宽了路。他写了个折子,派人送往兵部。
除去顾方进带走了三个校尉,营中还剩三个,他打算将二营合为一军,为稳定军心,三军校尉由那三人担任。六营营将则在千人督里重新选拔。他吩咐长史抓紧时间拟出选拔方式,又将这两日遗留的事务处理完才休息了一会儿。
晚间慕以给他送晚饭过来,身后跟了个人。陆望没注意看是谁,一边啃着馒头一边看各营呈文。
余光瞟到还站在一旁的两人,他道:“还有何事?”
“小……陆将军。”
声音十分耳熟,陆望抬头一看,正是陆朔。
他蹙眉道:“朔儿,怎么了?可是家里有事?”
陆朔摇摇头:“将军,我想入羽林骑。”
陆望有些诧异,他扬了扬手中的馒头道:“朔儿你可想好了,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一旦入羽林骑,就不再有锦衣玉食的生活,只有汗水洒地的训练,冷硬难啃的馒头。”
陆朔目光坚定:“意已决。”
陆望也没有多劝他,看向慕以:“叫牟校尉过来一趟。”
牟亮长得高大,皮肤黝黑,表情甚少,话也不多,看起来挺稳重靠谱的。进来时,他手里还拿着块帕子擦汗。
“将军找我?”
陆望道:“刚收了个小兵,放在你那儿吧。”
陆朔识时务地向前一步,拱手道:“陆朔见过牟校尉。”
牟亮皱了皱眉:“陆…朔?这怕不是普通小兵,将军,老牟怕是担待不起。”
陆望道:“就是普通小兵,任你差遣,搓圆搓扁都行。”
“将军此话当真?随我处置?”牟亮半信半疑道。这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还姓陆,牟亮用脚趾头就可以猜到两人关系非同一般,这烫手山芋他可不想接。
陆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当真!”
“行,跟我走吧。”牟亮见陆望一脸认真,便带着陆朔出去了。
陆望揉着额角,道:“慕以,朔儿自己来的?”
“嗯。”
“你给大嫂写封信,告诉她朔儿在我这里。”
“主子,我不想写字,我能让叶双秋写吗?”慕以如实道。
陆望笑了一声:“行,去吧。”
——————
苏慎知道苏鹤生病后,隔三差五就往小院儿跑,给他带些补品补药。盛元帝知道后让他不用早朝,好好在家休息。
阿卓将躺椅搬到了院子里,他躺在上面试了试,太阳很暖,就是有些刺眼。他捏着下巴想了想,在躺椅上绑了一把油纸伞。
苏鹤躺上去时,眯着眼睛看向远处,很想问问,这把油纸伞起了什么作用。
阿九端着药走过来。
苏鹤叹了口气道:“能不喝吗?”
阿九摇摇头。
苏鹤招招手,阿九蹲下身,两人对视片刻,苏鹤道:“阿九,你再叫我一声哥哥,我就喝。”
阿九抿了抿唇,亮晶晶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纠结,半晌,他张了张嘴,涩涩的声音从喉咙里跳出来:“哥哥…”
苏鹤扬起嘴角,接过碗,爽快地将药喝了。
阿九要走,他道:“陪哥哥坐一会儿。”
陆望走后,阿九也没说过别的话,叫过两声哥哥都是被苏鹤逼得急了才叫的。苏鹤又请了一次大夫,大夫说阿九既然已经能够出声,只要他愿意,往后说话应是没有问题的。只不过那么多年没有说过话,需要时间去适应。
阿九坐在小木头凳子上,大半年时日,他又长高了一截。凳子太矮,两条腿弯着难受,直着也不妥,于是扭曲着脸换着动作。
苏鹤被晒得微微出了汗,将身上的披风拿掉,从袖中抽出扇子摇了摇。院子角落的那棵树已经发了新芽,绿油油一片,生气勃勃的,惹人喜爱。苏鹤眼神空洞地看着那满树摇晃的绿,悠悠道:“阿九,谢谢你。”
阿九闻言看了苏鹤一眼,垂下了眸子,盯着地上的凹凸不平的石板。
“这七年,我常觉心中如万丈沟壑,空荡得不见底,幸好有你,给我填补了些,让这两千多个日夜不至于那么难熬。”苏鹤语气平平的,不带感叹亦不含悲伤,没有任何起伏的说着,“阿九,或许我们都应该勇敢一些,敢于向前走,也敢于往后看。”
阿九抬起头来,看向远处的天。白云一缕一缕的,煞是好看。
苏鹤指了指那棵树,道:“还记得那棵师父最宝贝的梨树吗?一模一样的位置,春天会开很多雪白的花,花谢后会结很多果子。师父喜欢用梨泡酒,可每次梨还未熟透,就被我们糟蹋完了。师父每次咬牙切齿叫着阿七阿九,拳头扬得很高,却始终没有落下来过。那时我以为是我们跑得快,及时躲到了师娘身后。现在想来,师父站在原地装作凶神恶煞地骂人,是为了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找靠山啊。”
说这些话的时候,苏鹤心也会一抽一抽的疼,但是疼痛中夹杂着想念以及想念带来的欢愉。
以前不敢回忆是为了逃避,可如今他恍然明白,刻意地忘记会让记忆变得混乱模糊,那些琐碎的点点滴滴会渐渐消失。
选择勇敢是对的。
他转头看向阿九,阿九早已泪流满面。
“阿九啊,如今阿姐也离我而去了,往后,我们何去何从?”苏鹤伸手替他擦掉眼泪,道,“我们就留在这里好不好?”
阿九眨眨眼,悬在睫毛上的最后一滴泪顺着脸庞留下来,他伸手一抹,笑道:“好。”
苏鹤笑道:“阿九以后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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