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齐盛元十一年冬至。
雪下得很大,铺天盖地。
放眼望去,只有白茫茫一片,如果再瞧得仔细,雪中有一个小小的影子由远及近。
那是个十岁的孩童,孩童穿着骑马装,披着厚厚的狐裘披风,他猛地一甩鞭子,马儿便快速奔跑起来。孩童压低小小的身子,微蹙着眉,眼神坚定。雪落在他的头发上,睫毛上,风刮在他冻僵的小脸上,手背上。他像是感觉不到冷一般,冒着风雪,踩在云端,犹如一幅动起来的美丽画卷。
祭冬节就要到了。
祭冬节是雀衣族最盛大的节日,每年的这一天,他们会穿上最隆重的雀衣礼服,祭祀祖先,祈求福瑞,并举行祭冬大会。
雀衣族乃是哈尔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他们擅长骑射,骁勇善战,从前朝开始就依附于中原王朝。大齐天赐年间,雀衣族首领被封燕王,镇守昌东昌西。后趁着大齐内乱,自立为王,建燕平国。
雀衣族人与昌东昌西的汉人长期聚居,与汉人通婚,文化杂糅,相互影响,吸纳着汉人的先进文化和礼仪风俗。燕平朝廷一半的官员都是汉人,皇子们的老师大多也是汉人。
贺兰珒拉着自己的小马走进马棚,用一口流利的汉语对自己的母亲说道:“明日,孩儿必将在祭冬大会上夺得头筹,让皇上和太后刮目相看,让他们不敢再小瞧我们。”
安太妃是汉人,出身低微,只因长得极美,被还是太子的先帝贺兰隽纳为侍妾。没有强大的外家,出生在雀衣贵族的各宫娘娘们都看不起她,平时受尽白眼冷语。先帝病逝后,安太妃母子的日子更是如履薄冰。贺兰珒今年不过十岁,却已经见惯人间冷暖,世态炎凉。
雀衣族人在长相上有着先天优势,安太妃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又都承了她的美貌,融合了雀衣族和汉族的优势,长相十分出众,更引得旁人嫉妒。
安太妃一边整理着儿子的束袖,一边说:“明日的祭冬大会,你装病弃赛,看看就行。”
贺兰珒拉着安太妃的手往屋里一边走一边说:“可是阿娘,我能赢他们。我不参赛,皇兄们就会觉得我们更好欺负,太后也会变本加厉地欺负我们。”
安太妃捂着贺兰珒冻僵的手加快了步伐。走进内室,一股暖意袭来,贺兰珒在冷热交替间颤了颤。安太妃摸着贺兰珒被雪浸湿的衣服和头发,心疼不已。她知道贺兰珒如此刻苦学习,什么都想做到最好,不过是想让她的日子好过些。她叹了口气,轻轻推了推贺兰珒道:“先去沐浴,将湿衣裳换了。”
贺兰珒换了干爽简约的寝衣出来,安太妃和乐安公主已经在外间等着他用晚膳了。
安太妃道:“趁热将牛乳喝了,暖暖身子。”
贺兰珒虽是半个雀衣人,但他不喜欢喝牛乳,就连珍贵的醍醐,他也不喜欢。他更喜欢汉人的食物。
乐安公主看出他的不情愿,轻笑道:“小七,你本就长得瘦弱,要是再不喝牛乳,以后长不高可怎么办?”
贺兰珒或许是更随母亲的缘故,个子在同岁的雀衣族孩童中确实是最矮小瘦削的。他想起几个皇兄嘲笑他的样子,咬咬牙将牛乳一饮而尽。
安太妃看着贺兰珒,确实是太瘦了,得想个什么法子养一养。
正思索着,却被贺兰珒打断了。
贺兰珒问道:“阿娘,我明日真的不去参加祭冬大会吗?”
安太妃知道他为了这一日准备了许久,实在不忍心扫他的兴,但她更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平安健康地活下去。先帝已去,无人可以护她,她就犹如大海中的浮木,无依无靠,但她得为自己的孩子寻一条出路。
她狠了狠心说:“珒儿,先生有言,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方能保其身。皇上与太后善妒,你要是真的在大会上崭露头角,露了锋芒,我们的日子才是不得安宁,想想你五皇叔吧。”
贺兰珒的五皇叔就是给苏穹寄白狼毛的战神王爷贺兰追。
燕平国的开国皇帝名叫贺兰煌,身高八尺,骁勇善战,带领族人击退盘踞在昌西西境的高丽和东境的赤沙,打下了燕平最初的疆土。
虎父无犬子,贺兰煌的儿子各个骁勇善战,皆是十来岁就随军征战四方,至今日从无败绩。
贺兰隽继位后,秉承父亲遗志,带着贺兰氏打下昌东,入主中原。在他的治理下,燕平国达到巅峰。他韬光养晦,志在天下,只可惜壮志未酬,因病而故。太子贺兰玮十一岁继位,贺兰隽托孤贺兰格,贺兰格官封太宰,辅佐幼主。对内总摄朝局,对外屡战屡胜,威震邻邦。两年后与贺兰追一起打下洛城,将整个中原收入囊中。
当时打下洛城后,关中大震,姜国皇帝付炆和丞相谢逝亲自到墉城督查,排兵布阵,以防燕平来攻。幸而燕平连年征战,百姓疲敝,仓廪无积,攻下雎城后便没有再进一步,而是选择休养生息。
六年里,贺兰格安内,贺兰追攘外,无人敢来侵犯,燕平一跃成为实力最强国。
只是贺兰格与贺兰隽一样,而立之年便恶病缠身。贺兰格寿命将尽之时,皇帝贺兰玮手中无实权,大司马的职务不能让无才之人担当,便推荐了贺兰追。可贺兰格死后,战功赫赫功高盖主的贺兰追却引来了太后和摄政王贺兰平的猜忌与排挤。
如今的贺兰追为了自保,只得交出兵权,解甲归田,整日风花雪月,饮酒作乐。
贺兰珒被泼了一瓢冷水,没有再说话,只是埋头吃饭。
第二日一大早,贺兰珒在院子练习箭术。
太阳洒满白雪皑皑的院子,照在贺兰珒的身上,鼻尖上的汗珠晶莹剔透。箭无虚发,那精致的脸蛋上却一丝笑容也没有。
乐安公主知道他心情不好,招呼他过来休息。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里面是几块印着花纹的桂花糕。贺兰珒喜欢这些模样精致的东西,可今次他只是扫了一眼,便兴致恹恹地别开了头。
他擦了擦汗,坐在一旁的秋千上,眼中有些迷茫。半晌,他悠悠地说:“阿姐,你说,今日谁会赢?”
乐安公主拿了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小口,花香瞬间弥漫在唇齿间。她朱唇轻启:“肯定是皇上啊。”
贺兰珒有些不啻:“是啊,肯定是皇上。”他转头看向乐安,“给我留点。”
“你不是不吃吗?”乐安轻笑。
“谁说我不吃。”贺兰珒一手拿了一块,迫不及待咬了一口,“我现在可是病人。”
乐安笑道:“病人还不回去躺着。”
贺兰珒吃了桂花糕,心情好了一些,又拿了弓起身道:“从小到大我就没生过病,每次母亲都让我装病。”
乐安公主比贺兰珒大三岁,很多事情比他看得清楚,她看着摆弄着弓箭的弟弟,道:“我知道小七又聪明又勇敢,长的还俊,骑上马时威风凛凛,舞起剑来芳华满目,时时装病真是委屈我们小七了。不过母亲说得对,小不忍则乱大谋。”
贺兰珒被她一顿夸,嘴角不自觉扬起来,眼眸就像那天边落下的星子,亮极了,冻红的脸颊好似雪原上绯红的无心海棠花。只是语气却依旧硬邦邦的:“我知道,我懂。藏巧于拙,以保其身。”
乐安轻笑一声,冲他招招手:“头发乱了,过来阿姐给你理理。”
贺兰珒蹲在乐安跟前,乐安解了他的头发,给他编了一根小辫然后将头发束起来。
雀衣人喜欢编辫子,皇族多在辫子上坠以玉石珠宝装饰,但贺兰珒不喜欢。他将手中桂花糕吃完,将手擦干净,摸了摸头发,果然有辫子。
乐安公主见他要拆头发,急忙道:“只有一缕,很细,看不出来。”
她拿来铜镜放在贺兰珒面前,贺兰珒左右看了看,确实不明显。
乐安叹了口气道:“父皇说,辫子会带来好运气。”
想起疼爱自己的父皇,贺兰珒看着那根细细的辫子,放下了手。
他不喜欢编辫子,只是因为那些欺负自己母妃的人都是满头奇形怪状的辫子。他每次都想将他们头上的辫子一根一根扯下来。
雀衣人一开始编发辫,只是为了生活方便。雀衣人生活在大草原上,随牛羊迁徙,头发编成辫,几天都不会乱,不用花很多时间在束发上。骑马打猎也会不受飞扬的发丝影响。后来爱美的雀衣男女将发辫玩出了花样,以至于雀衣人南下时,那些五花八门的辫子便成了雀衣人的代名词。满头发辫的雀衣人南征北战,英勇无敌,百战百胜。北方乱战时期,各国最怕遇到“辫子军”,雀衣族最鼎盛时期,“辫子军”三个字就足以让人闻风丧胆。
辫子成了勇气与胜利的标志。
雀衣人占据中原后,汉人也模仿他们梳起了发辫,雀衣人却学汉人松开了辫子。到如今,辫子不再是雀衣人独有,而是成为了一种发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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