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思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小根子凑上来道:“陛下和苏大人歇下了?”
江思谈瞥了小根子一眼,没有说话,沿着回廊走了几步他突然顿足看向远处。
下过雨的夜空黑得澄澈,漫天星子闪闪烁烁。他猛然想起了苏鹤的眼神,那眼神,太冷了,冷得让人如坠冰窖。冷中带的那一丝杀意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他疾步往回走去,用力敲门。
小根子急忙阻止他道:“江大人若是破坏了陛下的好事,陛下怪罪下来,你我可都担待不起。”
江思谈直接无视他,猛地推开了门。
他往内室走去,碎了一地的琉璃盏映着光,一如方才他看见的万千繁星。
苏鹤正面朝里侧躺在榻上,衣衫凌乱但尚为完整。盛元帝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沉默不语。
江思谈松了一口气。
盛元帝没问江思谈为何突然闯进来,也没生气发火,只是淡淡道:“派人送苏大人回府。”
江思谈亲自送苏鹤回了小院儿,江思念迎出来时一眼就看出不对。
“发生什么事了?”
江思谈将苏鹤扶进屋,苏鹤蜷曲着身子瑟瑟发抖,已然意识模糊。江思念准备给他把个脉,刚碰到他就被一把推开,力道非常大,江思念若不是会武功,就直接被掀翻在地了。
江思谈道:“直接给他找解药吧,你在采阁待了些时日,有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江思念道:“你看好他,我去去就回。”
一个时辰后,江思念才回来,带着一堆瓶瓶罐罐。
“喂哪个?”江思谈翻了翻,蹙眉道。
江思念道:“随便吧。”说罢,她当真随意挑了个素白小瓷瓶,倒了颗药丸出来。想到方才被苏鹤推开,她将药丸递给江思谈:“你去喂。”
江思谈道:“你以为他不会推我?罢了,我去吧,好歹我比你抗揍些。”
江思念又从别的瓶子里倒了几颗药出来,江思谈叹了口气,捧着一堆五颜六色的药丸走到榻边,伸出的手顿在半空又收回,轻声道:“苏大人,这些是解药,是我喂你还是你自己吃?”
苏鹤像是听懂了般,他腾出紧拽被褥的手接过药,全部塞进了嘴里。
江思谈没有多看苏鹤一眼,见他吃了药,就拉着江思念出去了。
两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良久无言。
夜风吹过,江思念抚开脸上的头发,打破了沉寂:“哥,你想过离开皇宫吗?”
“想过。”
“那你会离开吗?”
“会吧。”
江思念看了一眼亮着微光的那扇窗户,道:“我想离开这里了,我们一起走吧,天大地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江思谈随着她的眼神看了一眼,问道:“你喜欢他?”
江思念点点头,面无表情道:“嗯。但是他有心上人了,而我离开这里以后也会喜欢别人。”
“哥,以前我以为我们唯一的解脱是死在黑暗里,但是现在我们有别的选择了,我们走吧,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经是一朝宰相的死卫,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经是皇帝的男宠,是采阁的妓女。
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江思谈眯了眯眼睛,道:“我放不下一个人。”
江思念意外地看着他。
江思谈自嘲一笑:“可笑吧。”
江思念摇摇头。
江思谈道:“我们两个真不愧是一家人,都说杀手无情,偏偏我们……”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江思念知道他的意思。
又是良久,江思念问道:“苏大人…是宫里那位下的药?”
江思谈摇摇头,“不是。”
两人许久未见面,也没有太多话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打发时间。屋里传来砸东西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并没有起身。
江思谈道:“从皇宫一路忍回来,着实不易。”
屋里又是一声巨响,两人依旧很淡定,只是江思谈有些怀疑地说:“你那些药吃了真的没问题吗?”
“我去凝香阁找的,她们说再厉害的情药都能解。”
江思谈虽然有些怀疑,但是也没更好的办法。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终于没有响动。江思谈道:“我进去看看吧,你去准备些热水。”
屋子里一片狼藉,苏鹤披头散发坐在榻边,脖子胸口红成一片,神情还算平静。
江思谈看着血从他指尖滴落在地,问道:“你没事吧?”
苏鹤哑声道:“没事。”
江思谈倒了杯水递给苏鹤,道:“你会杀了他吗?”
苏鹤看着水中模糊不清的倒影,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这取决于他。”
江思谈道:“其实我挺意外的,他没有碰你。他或许是舍不得吧。”
苏鹤勾了勾嘴角,语气冰凉:“你怎么知道他是舍不得,还是不敢。你突然回来,是怕我杀了他?”
江思谈坦然道:“有点。”
苏鹤抬起手,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掌中的伤口,道:“你还回去吗?不想回去就走吧。”
“回。”江思谈道,“无论如何,谢谢你帮了念儿,也算是帮了我。”
苏鹤道:“用不着,互相利用而已。”
江思谈笑道:“说好听点,叫互相帮助。”
——————
快马行军,一路往北。
带着三千人着实扎眼,陆望出了宛州就没敢走官道,但是当一行人到达蓟州时,终于被人发现了不对劲。
蓟州卞郡守卫发现了不明行军踪迹,立即上报给了蓟州刺史廖绽。
廖绽当即派驻城守将前去一探究竟。
南齐在沧江南偏安一隅,苟且那么多年的好处就是许多年未曾打过仗。军事力量乃一国根本,但是南齐朝廷及地方官员似乎都意识不到这个问题,除北境毗邻姜国的几个州外,其余州府兵少而不精,军事力量都很弱,农忙时节士兵还要参与农耕,疏于训练的结果是集结都需要一定时间,更别说打仗了。
宛州乃大齐命脉,北面紧邻蓟州,是北下攻入大齐皇城的必经之路,所以蓟州与高阳郡一样,有守护京畿之重责。宛州东南西三面皆有山岭相围,算是天然屏障,唯独北面一马平川。可以这样说,谁要是掌控了蓟州,谁就能扼住宛州咽喉。虽然世家为争权明枪暗箭,明争暗斗,但几乎不会觊觎太极殿上的那个位子。但是少不了有一两个野心膨胀的不知好歹者,比如泰永年间的外戚王荫,比如如今的元大司马。所以历代掌权者都会将蓟州握在手中,并派心腹驻守,招兵买马,加强军事。
可惜的是南齐醉生梦死,骄奢淫逸者居多,哪怕是这样的军事重地,兵力依旧不强。
但廖绽却能在短时间召集五千蓟州兵出城,着实难得。
三千羽林骑正在一座山脚下休息,没有点篝火,没有扎营地,只是短暂休息,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抵达康州。
陆望牵着乌戟去溪边洗澡喝水,乌戟被苏鹤养得极好,耐力足,灵性更足,与陆望相处了两日就默契十足。
牟亮抄着两块白面饼朝陆望走过来,见陆望一边擦着重霄,一边看着乌戟。待长剑入鞘,溪边人吹了声嘹亮的口哨,乌戟便配合地仰头长鸣一声,飞奔而来。
牟亮笑着行至陆望跟前,甩了一个面饼给陆望,陆望啃着饼,视线却一直在乌戟身上,看了半晌,便伸手去摸乌戟的鬃毛。
牟亮道:“将军这是在睹马思人?”
陆望漆黑的眸子泛出惊讶。
牟亮知道陆望心里不痛快,只是将悲痛都埋在了心底。他无法劝解,也无法分担,看着陆望日益寡言不欢,周围几个小孩儿也不敢提。这里属他年龄最大,这重任自然落在了他头上。思来想去,他也只能从那不知名的白衣少年身上找突破口。
他道:“那天我看到了,一个白衣俏郎君骑着乌戟冒着大雨直冲大营,有几个守卫都看呆了,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将他截住。”
“大家都不敢在那个时候进帐找将军,只有他敢,想来他与将军关系非同一般。”
陆望将最后一块饼塞进嘴里,拍了拍手道:“是不一般。”
“年龄挺小吧。”
“今年刚及冠。”
牟亮挑了挑眉:“看着还要小一些。”他嘴里嚼着干瘪瘪的白面饼,口齿不清,“可能是长得太俊的缘故。”
陆望仰头喝水,水顺着他的脖子经过上下滚动的喉结往下流。喝完后他呼了口气,看向远处。
牟亮道:“将军阴沉了几天的脸色终于明朗了些。”
陆望道:“我是在想他,我也在想,我父亲的那匹马。那匹马性子也烈,我父亲就喜欢不好驯的马,一直养在身边,到如今,有十年了吧。父亲常常希望骑着它征战沙场,如今,终于实现了。”
牟亮捡了个树枝剔牙,道:“陆侯爷是个英雄。”
陆望冷哼一声:“英雄……果然自古英雄难寿终。只是老牟,我爹不该死在乱石关,他应该死在沧江上,或者中原的土地上。”
牟亮看着陆望的侧脸,才发现那张刀削般的脸轮廓更加清晰了。
瘦了。
“主子。”慕以和叶双秋飞掠而来,神情紧张,“我们从前面村子集市回来,听见了马蹄声,有人带着军队从东北方向奔来了。”
陆望蹭的起身,翻身上马:“多少人?”
叶双秋道:“听动静应该四五千人,能打。”
陆望道:“来的怕是蓟州府兵。老牟,马上号令所有人,有序隐入山林。另外派三十人跟着我。”
三千羽林骑是意外,陆望不知道朝廷知道后会怎样做,但是前面有个叛逃的顾方进,又有苏穹和苏鹤在,摆平这件事应该不难,但也说不准。他对廖绽这个人只是略有耳闻,不怎么了解。这蓟州军肯定是听到了风声来的。
四五千人,来者不善。
陆望带着三十个人越过一小片林子,回到了官道上。
没过多久,廖绽带着人马前来,看到眼前的三四十个人,有些惊讶。
他低声问左右:“不是有几千人吗?”
有人答道:“卞郡守卫是这么说的,有两三千人骑马过境,鄞都方向而来,直奔蓟州府,没拦住便没影了。”
廖绽翻了个白眼:“是没拦住还是没拦?”
左右便不说话了。
廖绽远远看着陆望,朗声道:“来者何人,竟敢私自行军!”
陆望翻身下马,拱手道:“在下康州陆归程,家父不幸罹难,得陛下恩准,回康州奔丧。借道蓟州,还未来得及拜见刺史大人。”
慕可道:“主子,你怎么知道他就是蓟州刺史?”
“猜的。”
“哦。”
廖绽看了看他身后,道:“原来是陆将军,真是有失远迎。陆将军回康州未带家眷?”
陆望道:“女眷马车脚程慢,我归家心切,左右乃是我府中家将,随我先行一步。”
陆望错了,苏季蕴和陆拂音已经策马追来了。
廖绽沉吟片刻,笑道:“既是如此,陆将军可随我进城休息,此处时有山贼匪寇,危险得紧。”
陆望看了牟亮一眼,回道:“多谢大人好意,我这休息片刻就要赶路,就不入城了。”
廖绽道:“那就不勉强陆将军了。”
说罢,带着人回去了。
陆望回到溪边,陆朔道:“将军,那蓟州军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们怎么办?”
陆望点点头,廖绽得了消息却没看见人,不好轻举妄动,一定会派人暗中盯着他们一探究竟。如果他们暴露,廖绽肯定不会就这么放他们走。
不管廖绽出于什么目的,他都不想与他周旋耽搁时间。
不一会儿,慕以来报:“蓟州军没走远,埋伏在十里开外。”
陆朔看了一眼爬上山头的月亮,道:“将军,要不,我们先走一步。”
牟亮道:“这是个办法。将军带着三十人先走,我们在后面伺机而动。只要廖绽没看见这三千人,就不敢阻拦将军。”
陆望蹙眉道:”如果廖绽一直不走怎么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若真有那三千人,一定就藏在这山里。”
陈子成烦躁地薅了薅头发,道:“要么直接干他们,五千人而已。”
陆望道:“这不是干不干得过的问题,一旦打起来,我们就是公然与朝廷为敌。除非,有个合适的理由。”
陆朔与叶双秋和慕以对视一眼,说道:“将军,今天我和慕以双秋在村子里还听到了一个消息。听说元政从康州撤军后并没有回峳州,而是奔蓟州来了。蓟州百姓口耳相传,都知道元政打了胜仗,想一睹元大司马风采。”
牟亮道:“我们得尽快离开蓟州,不能与元政大军碰上。”
碰上了,打也打不过,走也走不了,届时不仅这三千人保不住,连陆望都得栽进去。
陆望想起苏鹤的话,朝廷让元政回朝受封,难道元政真要回去?就算如今朝中无人能与他为敌,可进了鄞都再想出来,就身不由己了。除非,他带兵入京。
陈子成更烦躁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闷吼道:“那现在怎么办?打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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