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禹上警车之前,司机向他表示了辞职的意愿,他直愣愣的,好像并没有听进去。
拖车把事故车辆拖走,死尸也被收殓。
路上的一切又重新恢复正常。
到了警局,陆禹被请进了局长办公室,几个熟识的官员絮絮地说着没事,正当防卫,一定把凶手全部抓住之类的话。
又有个警员打水过来帮他清理了身上脸上的血渍。
冰凉的水一接触皮肤,他的眼神终于重新鲜活起来。
他把手肘抵在光滑的桌面上,一张苍白疲惫的脸深深埋进手掌里,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周围人互相对视一眼,决定让他一个人待会。于是人纷纷走出去半掩上门,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在门外走廊里时不时响起。
不一会有人推门进来,说,
“张超警督的电话,您接吗?”
陆禹仍然维持同一个动作,没有反应。
那人等了片刻,最后自作决定接通电话,凑到陆禹耳边。
“喂?禹哥,我刚听说这事,你放心……”
对面一顿输出,也不知陆禹听见没有。
“……你现在在哪?还在警局?完全可以回去了,这件事有小刘负责处理……喂?”
“……”陆禹没有回应,手捂着整张脸,甚至手指都没有动过。
拿手机的警长看陆禹没反应,只好调转手机,自己接起电话来,
“……呃,老大,我就是小刘。陆总他看起来有点累。不如你晚点再和他打电话吧。”
“嗯,我会安排他安全返回的。”
“放心吧,再见。”
挂断电话,手机放在桌上,刘警长觉得有必要再提醒一句,于是靠过来低声说,
“陆总,您可以先回去了,什么时候走我给您叫车。”
陆禹轻轻的点点头算是回应,刘警官嗯了一声,掩上门先离开房间。
当天,他就这样在警局坐了一中午,没有吃饭也没有睡觉。
他对外宣称提前休假,把公司里的事务交给刘昭等人处理。
而陆氏家族里则把陆禹遇刺一事传的耸人听闻。
“受了重伤了吧?不然怎么不见人影?”
“杀手都死了一个,他估计也挂彩了。”
“没想到他的命还挺硬的。”
“……这又是哪位的手段?”
“……”
陆九听着传闻,心里七上八下,他把保险柜里的家主印拿出来又放回去。
想了想,索性把这件事和几个老家伙和盘托出算了!尽可能争取些支持。
毕竟看陆禹不顺眼的也有好几位呢。
几个老家伙在茶室碰面,一见面就各自神神秘秘的掏出手机。
“都收到消息了吗?”其中一个环顾四周,把手机按亮,
“看这条短信……”他举起手机,上面的短短几行字映入众人眼帘。
【我是陆焕,家主印准备好,过几天我来拿。】
“有人冒充家主?”
陆九悚然。
他早就调查清楚精神病院里那个不是陆焕,真的陆焕恐怕早就金蝉脱壳,去国外逍遥快活了。
她总这么干,浪荡女罢了。
怎么?突然想起家主之位了?
“我看就是假的。”陆九咕哝着,不以为然。
“退一万步说,她是家主,但是也不称职。不如趁此机会,在族中另外挑选俊才,从根本上让陆氏的风气为之一新!”
“到时候管她是真是假——”
他眼睛贼光闪烁,五指并拢,做了一个下切的动作,又去看众人的反应。
这几个人都收到了信息,但是拨打电话又显示不通。这会儿被陆九一鼓动,心思又开始辗转。
毕竟这恐怕也是唯一一次,让自己这种分家出身的族人摇身一变成为家主的机会了。
“陆九,你想的挺好,不过怎么实施呢?”有人问。
陆九捋了捋胡子,神情倨傲地看了众人一眼,
“简单,简单啊。”
“就是需要多来点人帮助。这一次不太巧,功败垂成……”
众人一起往前探身,“哦?怎么讲?”
陆九神经质地看了眼空旷的窗外,回过头来,
“陆禹这厮,差点就做掉了。除掉陆禹,陆焕的拥趸也就少了最大的一个支撑。”
谁都知道陆禹是坚定的主家支持者,又是陆焕家主的伴读出身,现在还掌握着陆氏的权柄,可以说是最大的障碍了。
听陆九这么一说,其他人大惊失色,
“我倒是听说了这件刺杀事件。”有人惊呼。
“听说抓到一个,当时就已经不行了。倒也幸好没留下活口,听说没有交代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死得好,死的好啊。”
陆九闻言兴奋起来,
“嗐,这次不走眼请了饭桶,有些打草惊蛇了。所以这次才想请几位一同合计合计,接下来该怎么办……”
几人兴致盎然,就着上好的茶点,比划着,讨论着,不知不觉日已西斜。
生日这一天好像格外漫长。
陆禹没有回家,佣人告诉欢语不用再等了,她执意不肯。
面前的蛋糕是陆禹亲自订的,桌上的餐盘却只有两份。
到最后,参加生日宴的只有她一个人。
也没有长寿面。
陆焕给的一周期限过去了,陆禹没有放陆焕出来,她的希望熄灭了。
第二天天气阴沉沉的,陆禹独自驾车来到了郊外。
他一直关注着自己曾经就读的学校的消息,时常捐助物资,没想到再一次来看望,却是在它宣布永久关停后。
车子停在坑洼不平的水泥路边,他下了车,往学校门口走去。
这是一所公益性质的教会学校,在周边的贫民几乎都把孩子送到这里读书,无他,仅仅因为这里提供的饭食略好一些。
在他没有到陆家之前,这就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了。
铁栅栏门上的插销开着,他推门进去,看到一片荒芜。
“何,是你吗?”有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叫住他。
陆禹回头一看,是一个黑袍的老人,他是这个学校的校长。
“是我。”陆禹点头,然后无限感慨的望着这片院落,
“没想到这里变化这么大。”
老校长叹口气,“是啊,岁月不饶人呐。当年这么热闹的一条街……这片贫民区就要拆掉了。而且,这里的孩子也都不愿意读书,他们不像你,只打算随便认几个字不当文盲就成。”
“如果没有你的支持,这学校早就没了……所以这所学校停办,我觉得有必要专门通知你一声。”
陆禹目光凝望着面前荒芜的花坛,喃喃道,
“确实很感谢您特意告诉我这件事。这很重要。”
陆禹和老人一前一后步行在校园内,回想起在这所学校里的种种经历。
那年他被几个大孩子欺凌,老校长过来驱赶走了那些孩子后把他叫到办公室说,校服的费用先不急,最近有个举荐名额想推选他。
彼时他已经两个月没交齐餐费了,父亲也不想让他继续读书,老校长就向他们父子俩提出一个建议:去给有钱人家做伴读。
这样既可以继续读书,也能吃穿不愁。
正巧陆家为了寻找伴读,知会本市所有的教会学校寻找合适人选。
要求:品学兼优,相貌周正,教养好。
这就是老校长给他安排的后路。
“幸亏您当时举荐了我,不然,我恐怕已经成了市井流氓了!”陆禹淡淡一笑。
当然,可能事实上比市井流氓还要不如……
那段时间,父亲的一个追求者时常来租屋寻他调情,但一双色眯眯的眼睛却时时看向陆禹。
如果不是老校长言之凿凿的说陆家会给一大笔钱,那么父亲就要听信那个追求者的鼓动,把他送到那人的店里做学徒去了。
两人踱步来到一楼大厅,大厅里的桌椅早已经被搬空,地上还残存着桌椅经年累月留下的白印。一座石膏神像兀自伫立在中央,静默地看着两人。
老校长立刻在胸前比划,低声祷告。
陆禹看着老校长虔诚的模样,又抬头看那尊神像。
为什么人们总是把它们塑造的这么悲悯?还是处境艰难的人,内心煎熬的人本就渴望被人怜悯和感同身受,所以出现了错觉呢?
“何,我知道你不信仰神,那我们走吧,去别处再看看。”
老校长转身往一楼的楼梯走去。
他还记得这个孩子当初的叛逆发言:
“如果真有神的话,我就不会过得这么苦了!我在这里祷告这么多次,为什么神从来没有帮助过我!”
“我从今以后都不会再信任何神了,都是假的!骗人的!”
然而陆禹却没有走,他颓败的脸已经没有当初的傲气,
“不,我要来忏悔。”
说罢,他的双膝在遍布灰尘的石板地上重重的跪下。他好像没有感觉到疼痛,神色还是颓败的,只有背脊挺得笔直。
尔后十指在胸前交叉,望着这神像,低声吐露着心声。
他要忏悔,在他蔑视的神明面前,真诚的忏悔。
一直以来他想做自己的神,想要得到什么人,想要过什么生活,都拼命去努力。
但是他不是神。
如果神就是冥冥之中的那种无法反抗的宿命的话,那么,
他认输了。
他陆禹从今天开始,彻底的认输了。
这认输不是因为他没有能力,而是因为在这十几年的岁月里,他总像被宿命裹挟着,一步步往既定的结局跌落。
他根本从一开始就无力反抗。
从他在父亲的腹中孕育,从他第一次见到陆焕,从他第一次闻到那阵香气,从他第一次写下遗书,第一次杀人,第一次……
只不过他今天才明白。
几个月前,在阅读警方抓捕禁药销售者的新闻里,他得知了有关父亲孕期曾使用的禁药的事。
也才明白那禁药一早就在他身体里埋下“炸弹”,它向他的鼻腔伸出了引信,只等他嗅到命中注定的s级信息素,然后在他体腔内轰然炸响,永远地在他灵魂深处蚀刻上对方的身影,无法逃脱。
命运在他未曾察觉的时候就谱写好了结局。
“……我爱上了绝不该爱的人,这是禁断的感情,是不可告人的丑事……”
“神啊,我无力抵抗宿命的车轮……请停止对我,对我这个罪人的倾轧,请不要再戏弄,您的子民……”
“请指引我,如何才能得到心灵的平静……”
一旦承认神明的存在,也就同时承认了作为人的软弱。
陆禹同时想到了陆家老宅里悬挂的那幅神像。
陆明兮家主一定也曾有过这样迷茫彷徨的时刻吧。
老校长露出赞许的目光,看着他最引以为傲的学生终于重拾对神的敬意,忍不住颤声道,
“何,神会原谅你的,神会把你视为骨肉,永远的接纳你宽恕你。你是神的孩子!”
他激动的把脖子上挂着的项链取下来,戴在陆禹的脖子上。
“你仍然是圣教会的成员,欢迎你回家,孩子。”
陆禹放下手臂,看了看胸前银亮的项链,又看看老校长真诚的眼神,无力的笑了笑,
“……谢谢。”
……也谢谢命运“赠予”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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