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几个柳家姐妹也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家叔叔,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和难以理解。
柳叔叔三番两次遭晚辈质疑,终于拿出了长辈威严。
他举起手里的酒杯往空中一泼,柳家十八个兄弟姐妹全都被从天而降的冰水,浇了个透心凉。
傅长宵瞧得有趣,不禁跟着众妖一起乐开了花。
而妇人坐在一旁,只当没瞧见。
柳叔叔罚完侄子侄女,忽然对着马车一招手,摄空召来一个灰扑扑的妆奁盒。
“这个盒子是你们婶婶生前最爱惜的东西,她向来不许旁人碰一下,就连我,都不曾打开看过。”
“这么宝贝,难道里面都是金银财宝?”
“要不然就是房产地契,毕竟凡人一向喜欢追求这些。”有不少小妖怪猜测道。
柳十三倒是学乖了,她施法换了身浅粉的裙子,让自己的气质多了几分惹人怜惜,她很有眼力见地顺毛道:“既然婶婶如此看重,那定是她的心爱之物,既然是心爱之物那就铁定与叔叔有关,里面大概是你们的定情信物吧。”
柳叔叔矜持一笑,心中也是这样认为。
妆奁盒的样子很普通,就是柳木所制。
打开后,里边的东西也不华丽,一根碧玉发簪,两个织锦香囊和一本记账的书册。
“我猜的果然没错。”柳十三凑过去,拿起发簪笑道:“上面刻着柳字,看来婶婶很是珍惜。”
柳叔叔优雅拿起锦囊,心里默默觉得熨贴,自己送她的这些小玩意多年未见她佩戴,原来都被好好收藏在这个匣子里。
“咦——婶婶真是持家有道,账目记得事无巨细,有条有理。”
柳十七和柳十八抢不过别的,只好拿起账本翻看起来,可只翻了几页,他们的表情就从一开始的兴冲冲变得吃惊,最后变成一脸呆滞。
大伙正感觉疑惑,柳十三就从俩弟弟身后伸出手来,一把抽走了账册。
“你们看到什么了,怎么这个表情。”
柳十三捧着册子,脱口念到:“那日的大雨冰凉刺骨,我不忍看他冻死荒山,便只好带他回家,再作打算,怎奈父亲愚昧,竟以我失了名节为由,强行婚配。我日日辛劳,就是想要多攒下点盘缠,以便早日摆脱这荒谬的困境。终于,店里生意有了好转,今天,我取出偷偷攒下的二十两银子,准备趁夜离开,万没想到,中午在灶间忙碌时,见到他在偷偷看我,他眼神中透露出的欢喜,如此纯粹,让我实在不忍心破坏……”
这是什么鬼东西!
柳十三当即合上账册,吓出一身冷汗。
傅长宵也被这劲爆的反转惊得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左看看,右看看,很快就识趣地跟着一众小妖往后退。
此时,柳叔叔脸上的温文尔雅已经裂开了一道凛若冰霜的缝隙,他捏碎了手里的酒盏,冷冰冰地吩咐道:“继续念。”
“啊这……这我……”柳十三正想法子拒绝。
柳叔叔的眼神就轻飘飘地扫了过去。
“嗯?”找死?
“好,好吧……”柳十三压着嗓子,磨磨唧唧地念道:“似柳郎这样失去记忆的可怜人,既无亲眷,又无好友,倘若我一走了之,岂不是破坏了他好不容易拥有的家,对他而言,何其残忍,算了,暂且忍一忍吧,或许伴他左右也无妨。”
念着,她又翻了几页。
“……那年桃林送酒,我遇见了我生命中最爱的人,我是多么地想要告诉柳郎真相,我拼着煎熬数载才积攒下来的勇气,打算就此来个了结,可是,当我抱着伤害他的心思与他谈天时,他却温柔地帮我晾衣,他的眉宇之间,尽是对我的柔情,我不忍让他心碎,只能再次退缩……”
杯子:“……”现在碎的明明是我……
“……我从不知道,原来未曾生过病的人,一旦生病会是这般凶险,我已经做好了柳郎离我而去的准备,可是看着他日渐憔悴的脸庞,我怎么忍心让他走的这般痛苦,我一定要挖到'悠心草'为他止痛。”
柳十三念到这,眼神里惧意勃发,她一边往老太太身边挪,一边艰难地做出了决定。
只听她飞快地念完最后一句:“虽然我对他并无夫妻之情,但是我愿意陪伴他幸福地走完这一生。”
说完便化作原型,躲进了自个娘亲怀里。
傅长宵定睛一看,原是只黄褐带花的山猫。
而且还是一只有先见之明的猫儿。
此时的酒宴再无半点欢乐气氛,即便灵智最为懵懂的小妖,也感受到了柳家叔叔身上那股无可匹敌的蓬勃怒意。
傅长宵心道不好,这是要恼羞成怒了哇!于是赶紧伸出右手往下一压,就要去握剑柄,可他赫然发现,腰侧的三宝剑竟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再偏头一看,眼前的流纹石桌已经化作一块巨大的冰雕。
无数洁白的寒霜从桌底下向外蔓延,不过一瞬,绿草颓然,百花凋谢。
有能力的妖怪飞的飞,跑的跑,没啥本事的妖怪一个个抱着自己,无助地瞪着眼睛,瑟瑟发抖。
如此强悍的力量,乃傅长宵平生首见!
但他也顾不得感慨这段自我感动的爱情泥石流的可悲,当即心念一动,施展出“烈阳宝印”,护卫全身。
忽然。
“阿弟,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汝形,还不速速定心宁神!”
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犹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眨眼间,满地冰霜极速消退,绿草复苏,百花重开,小妖们当场流下热泪,连滚带爬,尖叫着逃离此地。
傅长宵循声看去,柳家姊妹兄弟,全以山猫的形态,窝在了巨柳的枝桠上。而原本妇人坐着的位置,被一个满头银丝的中年男子所占据。
这男子气度不凡,体型壮伟,样子看上去有点像庙宇里供奉的神像。
“阿兄。”柳家叔叔捂着脑袋,似乎有些神智不清。
“枉你修行一场,却连自己的情劫都辨识不了,现如今道心蒙尘,也是你咎由自取。”银发男子伸出食指点在他的额头,随后展开袖子一挥,将其打回原形。
变回原形的三花大猫委屈地蜷缩一团,把头埋进了爪子里。
傅长宵孤身一人站在原地,莫名有种底气不足的感觉。
唉,明明难堪的是别人,为什么自己要替别人尬到抠脚!
“道长,见笑了。”
那男子把目光转向傅长宵。
“哪里的话,今夜所见所闻,亦令贫道受益匪浅。”
傅长宵有些触动。
所谓情天恨海,就是情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再如何自欺欺人都是枉然。
感情这玩意,根本不是你想控制就能控制的,哪怕柳家叔叔这样拥有道行的人,也掌控不了人心。
不过,自己总归是撞见了别人的社死现场,再待下去,恐怕要受无妄之灾。
于是傅长宵赶紧找个借口开溜。
“现在时辰也不早了,贫道就此拜别。”
那银发男子微微颔首,没有挽留。
然而没走几步,傅长宵又牵着马掉头回来,倒不是他还有什么眷恋,只是琢磨着,这家人如此神异,也许能打听到情报。
………………………………
“桃花源?”
银发男子想了想,忽然对着流纹石一挥手,一幅山川大地的图像在石面上显现了出来。随后,他在地图上点出一座山峰,说道:“你要寻的荼罗山就在此处,不过并未看见哪里标注着桃花源。”
傅长宵一看,确实如此。
不过,他不相信性格豪爽的易无殇会欺骗自己。
这时,银发男子又开口说道:“假若你确定有这么个地方,那要么是村庄始建,还未登记在册,要么是鬼域妖境之所,不曾记录在册。”
鬼域妖境?傅长宵想起铜印的尿性,心说确实有这个可能!
他赶紧拱手道谢,银发男子坦然受礼,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递过来一张像是布帛的淡黄文书。
“若有妖邪,可示此物。”
傅长宵接到手里,发现这文书似布非布,似纸非纸,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一种手感,他不认识,却总觉得似曾相识。
仔细回想了片刻,忽然想起烧死行尸后,从灰烬里捡到的那张黄巴巴的布帛。
傅长宵连忙打开文书一看,上面用墨笔写着几个苍劲古朴的小篆,“城隍敕令,不得稽延。”
另盖有城隍大印。
傅长宵讶然抬头,却是晓风残月,周遭已无他人。
他也不纠结,冲着大树的方向深施一礼,便翻身上马。
行至正午,傅长宵出了荒径,踏上了一条繁忙的大道。
大道西侧,立着一间小庙。
庙前留有一副十分有趣的对联:
“莫笑我庙舍简陋许个愿试试。”
“哪怕你才多识广不烧香瞧瞧。”
傅长宵立即下马一观。
只见庙里的泥塑精巧,一棵撑天巨柳下,立着一人,那人银发姣容,与那柳姓男子的模样毫无二致。
傅长宵恍然大悟,原来这男子就是霄珩县的福德正神土地公,而那老妇人便是土地婆。
真是别有趣味的一家神只。
他从善如流地烧了香,许了愿,这才翻身上马,向着荼罗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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