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一轮圆月微缺,如巨大的银轮,指不定哪天从天而落,把这蛮荒大地彻底击毁。
鲛人站在风中,发丝和裙摆飞扬起落。白皓修迎上去,两相对视,却是无言。
他们难得默契地转身,踩着岩山的脊走沉默地出一段。
说来奇怪,再次近距离地感知到鲛人,白皓修没有之前那么紧张,那么抗拒了。
鲛人跟着走了一会儿,突然站定,望着白皓修走出五步才停下,先开口:“你想知道我以前的事,对不对?”
白皓修回头,几乎是第一次主动打开心门正视她,却仿佛在凝望深渊。
鲛人道:“我真的不记得太多,我叫三号。”
“……”白皓修心里冒出一阵雷声,“总共有几个?”
鲛人眯着眼,有些失落地瞧着他,然后努力回想,“都泡在罐子里,感觉也不一定都能活。我就记得最多有人数到……七号还是八号的?”
白皓修有点眼冒金星,接着问:“那天怎么回事?”
鲛人冷冷地说:“他们要撕我的假面,疼死了。我逃到一个地方,看到有个亚种正准备钻黑腔,过去就见到你了。”
白皓修愕然问:“黑腔?”
鲛人点头。
白皓修难以置信地问:“黑腔对面不是虚圈吗?”
“……”鲛人一怔,心说对哦,那为什么?
白皓修看她也是一知半解,心里更堵。但不用她说,他相信这群怪物背后的人和劫走自己的刺客也有关,顿时有点虚弱地站在风中,想摸到背后的石头坐下去。
“总之,”鲛人接着说:“我确实不知道他们是谁,也记不得他们长什么样。就是一群人类吧,男的女的,什么都有。”
白皓修不作声。
鲛人恨道:“他们打我,用圣火烧我。我知道那是个封闭的地方,墙是白色的,好多亚种关在一起……”
白皓修反应慢几拍地抬起头,“圣火?”
鲛人说:“对。”
白皓修惊问:“有魂师?”
鲛人顿了会儿,似乎想起了这个词,冷哼一声,“最讨厌的就是魂师。”
白皓修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你是不是......会说这里的话?”
鲛人说:“会啊。”
白皓修问:“为什么会?”
鲛人的眼睛好大,“不知道,天生就会?”
白皓修又问:“你到底会说几种话?”
鲛人仿佛没听明白,有点懊恼地拧着眉毛,难以解释。
白皓修脸上爬了层鸡皮疙瘩,换了个问法:“你想一想那个关着你的地方,是不是有的说静灵界语,有的说圣炎语?”
鲛人再度回忆,蓦地定住了!
白皓修惨笑出声——两国联合产物?
鲛人回头望他,“诶,你是静灵界人,不是这里的人,对不对?”
白皓修走出几步说:“我是半妖。”
鲛人上下打量,灵络齐出,眨眨眼。
白皓修再问:“现在别人感知不到我们两个的灵压,是你搞的鬼么?”
鲛人说:“裂魂之扉。”然后伸出手指,凌空勾了勾。
白皓修只觉得视野一晃,下意识后退一步,然后仔细看清楚了,自己体表竟附着了一层流光溢彩的薄膜!正被鲛人凌空勾起,虚浮地悬在他身边。
他蓦地想起什么。
“是在沙漠的时候……”白皓修喃喃。
鲛人说:“对。”手一松,那层薄膜又消失不见了。
当时在无涯海,他们刚从黑腔里出来时,鲛人的确做过这样一件事。只不过白皓修当时被尸毒折磨的意识模糊,印象并不深刻。
“我们能在魂路里对话,”鲛人说:“也是因为这个。我猜你想问?”
白皓修再凝视着她,才发现她其实不傻。她甚至上来就抓到了“立场划分”的本质问题,她只是并不知道,这对她而言有点早了。
“如果你出全力,”白皓修有点破釜沉舟地问:“一次能收割多少条人命?”
鲛人道:“说了你别害怕。”
白皓修心说我已经不能更害怕了。
鲛人想了想,“如果光是吸取活人魂魄,不被打扰的话,可能一次的上限在……五百个魂体量左右?”
白皓修这一惊非同小可。
鲛人解释:“那是我的‘万魂场’,大范围魂渡时用的。”
白皓修听了个大概,又问:“那你现在的魂体量到底是多少?”
鲛人说:“好大呢,算不清……但那也不代表我力量很强啊,我是虚兽嘛。”
白皓修突然转过弯儿来——是了,虚兽的魂体量级不能和人类比,因为它们吸取的都是死魂,绝大部分只是储存在体内,不能转化为本身力量的。于是又问:“上次你跟我打是出了几成力?”
鲛人说:“六七成吧?”
白皓修总算松了口气,看来还不是很离谱。
但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谦虚……
鲛人又说:“除了万魂场、本身力量之外,我还能做‘死魂噬宴’。”
白皓修感觉心碎了一地,“什么?”
鲛人问:“你知道,一般的虚兽,在进入战斗状态时都会爆体,然后释放那个……魂合体吧?”
白皓修越发忌惮了,怪东西讲理论了!
“亚种以上的虚兽,应该就不会那么做了。”鲛人说:“但是也会燃烧魂魄进行攻击,就是把……体内储存的一定魂体量,释放出来,然后强制领域内魂魄共振,那就是死魂噬宴。”
白皓修问:“共振的效果是什么?”
鲛人说:“就是直接烧了?”
白皓修说:“你一次能烧多少个?”
鲛人又算了算,“假如,我一次燃烧一千个魂体量,那领域内的燃烧上限,大概就是五千个?”
“……”
白皓修的脑子里缓缓浮现四个大字。
——战争兵器!
一种和过去重建联系的,极微妙的感觉涌了上来,仿佛他七零八碎的命运被鲛人彻底重置。本以为自己这辈子没什么好看的了,可现在这怪物的存在,又似乎给他丢了一条尖刺嶙峋的绳索。
白皓修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还没死心么?还在不自量力么?单看鲛人,死魂噬宴、万魂场、超速再生、绝强防御,再加上本身副都级的力量……
天灾!
创造这样的怪物,其背后该是国家最上层势力了吧?可他连一个漠阳都出不去。接下来投身火海,又该如何?
风骤停,天空中响起一串闷雷声,在乌云中凝噎滚动,闪电的光芒被云层遮挡,将低矮的天空耀出一片黑龙鳞甲般的景象。
白皓修觉得暴雨将至,一阵牙酸,但似乎又缺乏真实感。这么沉默了一会儿,不知不觉,耳边灌满雨声,荒原上的劲风带着雨帘呼啸而过。
鲛人察觉到一丝异样,问:“都告诉你了,你想怎么做?”
白皓修没听见似的,突如其来的暴雨将他浇的通体透凉。
“……”鲛人这次没有心急,她看了几个人的一生的记忆,终于对人间有点概念。白皓修流浪在外,其实很孤弱的,偏偏他又能绷住,不会歇斯底里。自己再苦苦相逼,就有点不地道了。
良久,白皓修抹了把脸,说:“你吃不了我,杀了或者丢开就是。带着我干嘛?”
鲛人坦然道:“一开始我是想带你进黑腔,我们就能随机跳跃了。后来……后来觉得只有你能跟我在一起啊,所以就要在一起。再后来,你不愿意就算了嘛,但那些黑渊教的人好像也不合适……那你说我怎么办?”
白皓修淋着雨,冷哼一声,说:“黑渊教看得出你不对劲,他们跟朝廷恩怨颇深,现在认出你身份了么?”
鲛人皱皱眉,“应该没有,他们不知道我是什么。”
白皓修问:“对外传递消息了?”
鲛人摇头,“好像也没有,他们联系不上总坛的。”
白皓修冷冷地说:“一个活口也别留。”
鲛人一怔,继续刷新她的世界观——如果黑渊教是异类,那白皓修这么说,是为了保护她,还是因为,他是“主流”?
白皓修又问:“他们这次具体要你干嘛?”
鲛人嫌说着麻烦,“嗯,魂路可以传递摄魂取念的结果,我给你看他们的记忆?”
白皓修又吃了一惊,不过觉得自己该习惯了,悻悻地问:“你还会摄魂取念啊?”
鲛人揣摩他表情,恍然道:“厉害吧?”
白皓修闷了一会儿,完全不想说话。
这次的表情让鲛人看不懂了。她想了想,退了一步,自己解释说:“他们想穿越圣芒阵去找总坛。就是打开黑腔,让我带他们进去,然后激活一个叫黑炎令的东西,定位到阁老身上,然后直接出去,就到总坛了。”
白皓修觉得她在说梦话,眉间皱出一个深刻的“川”字。
鲛人的大眼睛十分无辜,“我知道人进黑腔会死,但他们可以用反膜液把自己盖住,就是那天你看到我做的仪式,是在收集尸液,说是制备反膜液的原材料。然后乌魁这两天要用那些反膜液来武装所有教徒,还得准备空间跳跃的仪式。”
白皓修一字一顿地问:“你是说他们能搞空间跳跃?”
鲛人点头,“应该可以。”
白皓修骂道:“胡说八道!”
鲛人心累,“那你看我给你打包好的记忆呗?有乌魁的。他是祭司,这部分技术他懂。”
白皓修烦躁地转过身,再走出两步。
鲛人知道他很焦躁,也不好再说什么。
大雨滂沱,如世界纷争的洪流在身上狠狠地冲刷着。白皓修强迫自己去相信她,站定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的造物主是隐于云端,俯瞰众生的人物。我只是小鱼小虾,你也不谙世事,一味地逃下去没有用,迟早被抓。”
鲛人问:“那怎么办?”
白皓修的心飘向静灵界,嘴上道:“只有找同等分量的势力,让他们庇护我们了。”
鲛人听他说“我们”,心中暗喜,但又想到事情这么复杂,牵扯到的人类越多对她肯定越是不利,又纠结起来。
殊不知白皓修也一样的纠结。
——回去吗?
鲛人是个炸弹,大范围的魂体炸弹,拿回去总会爆掉,区别只是上位者如何控制爆炸的形式和范围而已。她被利用、被解剖、被销毁,怎么都有可能。
——而我要做什么呢?
白皓修眼前闪现技术局的一幕幕,呼吸急促起来,心脏乱跳。再将目光投向斛云山脉,强撑着问:“你说总坛在那边?”
鲛人说:“嗯。”转念说:“不是要杀他们?怎么还找总坛?”
白皓修说:“他们了解你,总坛可能有资料库。而且如果真的有空间构术……我该去学一学。”
鲛人一惊,“嗯?”
白皓修略是苦笑,“这是资本,否则静灵界不会听我们说话的。你理解的没有错,我们都不是人,但人类才是这个世界的霸主。我们唯一的办法是让自己对他们有用。”
鲛人听得眉头紧蹙,胸中燃起一腔愤懑。
白皓修接着说:“目前已知,圣炎和静灵界的人都有参与,最坏的情况就是这北陆两大国最顶层的势力合谋。但我不相信所有上层都知道这件事,起码柳州大都护不知道,而我本来的去向是璇玑台,那么璇玑台大礼司也不知道。”
鲛人有点绕,“知道什么?”
白皓修说:“你是一个计划,战争兵器计划的产物。你前脚现世,后脚大礼司蒲瑾就到了,凭你当晚留在现场的痕迹,他没准能看出些端倪。所以,你的这次出逃,不仅仅是把我从那亚种手中抢走了那么简单。如果蒲瑾能侦辨你的身份,或者能明断这次事件的严重性,就等于给敌人的蛰伏期画上了休止符!”
鲛人听得完全愣住。
白皓修盯着她,“意思是他们可能会打起来,或者已经打起来了。”
鲛人努力跟上思路,问:“我们寻找……这计划主谋的,对家?”
白皓修冷笑,又不置可否。
鲛人越发看不懂他的表情,他身上的气氛,寒冷和燥热交织,明明说得很清楚,可为什么是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呢?
白皓修仰面朝天,浑身早就湿透了。突然心中一根弦绷断,身体不受控制地弯折,跪倒下去。
鲛人吓一跳,赶紧过去看他。
狂风呼啸,电闪雷鸣!
白皓修不知道崩溃是什么感觉,也许就是现在,他抵在坚硬的大石头上剧烈地发抖,身体蜷缩,站不起来。他想躲开鲛人,想躲开一切异常,怕再受伤,怕再失望。可现在只有这个怪物在身边,甚至也只有她是“同类”!哪怕她也浑身带毒,危险至极。
鲛人才知道白皓修是这么的害怕,一时间有点手忙脚乱,攀着他肩膀,尽量把自己靠过去。白皓修感觉这一抱就像是跟死神亲密接触,缔结了什么盟约似的……只听鲛人慌慌张张地说:“你别怕呀,我会保护你的。”
“……”
暴雨倾盆,灌满黑夜,世界被酣畅淋漓的喧嚣填满了。白皓修哪里相信她的话?也根本看不到光明。可人总是会相信光明,哪怕前景一片漆黑,他都知道自己仍然会走下去,终点只有死亡,或者疯狂,在那之前都不会停止前进。
因为光明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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