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脚下,幽谷岭。
游军骑着通体漆黑的影骊,绕那谷地来回巡视。这里有好多个小山坳相连,自然分成了多个区域,每个区域里零零落落的雪族被游军看押着,被剥得只剩一件亵衣,露天而坐,连个遮挡的屋棚都没有。
灵力自然也被封印了,但雪青从头到尾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那天的白冰殿,雪王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跟着的就是这些游军,将他们全部抓到了这儿。
他们像奴隶一样,身上添了横七竖八耻辱的鞭痕。雪青费解、恐惧,而他的父亲雪裕只是直愣愣地瞪着冷巡,后者,像一具麻木的汉白玉雕塑,什么也没有说。
几天过去,雪青元神出窍,呆呆傻傻,和梅姬、梦姬两个坐在这坑里,其他族人全都分散着。女人们偶尔哭几声,梦姬似乎知道什么,可她不敢说,她怕那些骑马的游军会听到。
雪青渐渐地明白了,原来他们的族群里,是有秘密的。原来这些年经常外出的雪王和长老们、那些无故失踪的族人们,都是有秘密的。
所谓“乐园”,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雪青耳根突然一动,急切地爬了起来。
梦姬压低了声音叫道:“青儿!”惊惧地望那些巡查的游军。
“王上回来了。”雪青忍着刑伤站直,激动万分地盯着谷口的方向,“王上回来了!王上回来了!”
梦姬怕他声音太大,连忙拉住他。
高地上那游军一笑,也望着谷口,似乎借着地势能看到冷巡,说:“放心,单独有一个大坑给他。”
雪青恨不得生吃了他!但他忍住了,深深地吸一口气,放声喊道:“王上!这就是枫姨竹姨他们,五十多个族人不能再回来的理由吗?一直以来,你!你都是,都是这些人类的……走狗吗?!”
灌进喉咙的冷风让他胃里翻滚,激起干呕的冲动。梦姬和梅姬不知所措,一左一右地扶住雪青。
——冷巡一定听见了,他怎么想?
游军没打他们,就在高处看戏。正往里走的冷巡果然站住不动,然而身边押送他的人可听不到雪青的控诉,“咔”得亮出了刀锋,呼和着,将他从高地上推了下去。
冷巡仅余一条胳膊,不好保持平衡,趔趔趄趄地摔了一跤。
然后他枯坐在雪地里,没有关闭风之耳,像一个麻木受刑的人,挨个听遍了族人们的痛苦、哀戚。
雪族现存总人数五十八,十年前比这要多一倍。冷巡记得所有离开他们的族人,有的死于任务,有的死于反抗,更多的是老弱病残,被肢解了泡在罐子里,贴上标签,变成单纯的有机材料。
作为族长,经历这些,真的不如死了。
冷巡抬起手,凝视白皓修留在他身上的血迹,将它们在雪中蹭掉。
这件事他做的不后悔,冷巡告诉自己,这世界吃人的,狭缝中的存在两边不沾,只怕更加难容吧?
潇康给了他这个“机会”,让他亲手斩断自己唯一的血脉。什么前尘后世都是空话,这辈子的耻辱、过错、愧欠、懊丧,应该全都能随白皓修的死亡,一笔勾销……
本该如此。
冷巡的指甲不断抠着手心,好像没有知觉,都挖出伤口来了。但他克制不住自己,一次次回想那致命的刀锋,堪堪从他心脏偏过,只斩断他手臂,仍是钻心的痛。
像阴魂不散的鬼怪。
冷巡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抬头望了望那个押他过来的游军副将,是个身量其高的女人,名叫施落笛,是潇康的副官。
——她怎么还不走?
“怎么?”施落笛歪歪头,“后悔了?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冷巡知道所有觉醒风之耳的族人全都能听见,所谓“雪王”,从今天起彻底变成讽刺。
施落笛又笑着说:“这皖州的风都往你们耳边吹去,你搞的那些小动作,都督的确不能尽知。但那又怎样?”
冷巡黯黯地说:“我能盘算什么?我杀了该杀的人。若不是白皓修出现在乐园,潇将军也没什么借口来开罪我们。”
施落笛笑容更大,“你太搞笑了。”
肆无忌惮地打量他几眼,扬长而去。
……
好几天,冷巡如老僧入定,动都不动一下的。这段时间游军们所交谈的大多都是对他“大义灭亲”的嘲讽,而那些涉及外界变故的,敏感的词汇,他们训练有素,根本不提。
不过冷巡至少,还是摸清了族人们如何分布。这些看守们的人数、班次,以及每个人大致的灵压水平,他心里都有了谱。
这一日借着游军换班的间隙,没人盯着他的那一小会儿,冷巡一拳打在胃部,将多日未消化的东西呕了出来。
白皓修的骨扳指混在一滩粘液中。
雪族只饮血,因此胃都萎缩退化了,消化功能也很弱。这扳指在他肚子里躺了这些天,还是完完整整的,就连面上的固化反膜都还完好。
冷巡赶紧将骨扳指藏好,接下来,他得制造一个让族人们聚集的机会。因为他不想把这些游军们也搬到琅琊位面去。
这会儿族人们的经脉都被封死了,冷巡其实也不例外。但这么多年,他暗地里练就了一身分筋错骨,经脉移位的本事。雪族的构造毕竟与人类不同,冷巡自信能冲破封印,不过无法保证能第一时间杀光这些看守,他不想再让任何一个族人无端牺牲了。
如果说一定要死,最该死的是作为族长的自己,不是么?冷巡想着,又陷入苦恼当众,这回潇康如此提防,要让他们聚集,谈何容易?唯一的机会,也许是等待发落的那一刻吧?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数着过去了,在第十日,谷地外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
游军看守们连同坐骑都振奋地呼啸起来。
“参见都督!”
冷巡一阵胆寒,冰凉的身体微微发抖,外面的人不知道,他可清楚极了,潇康在这皖州,实在就是镇守鬼门关的至尊魔神!
族人们也开始骚动。冷巡的手按着积雪,那地下三尺的冰层将骨扳指吞入,不会有人发现的,一定不会。
“把雪王给我提出来。”潇康冷冽的声音随风飘至。
雪青瞬间骂道:“他要干什么?这是个什么东西!他要对王上干什么?”
冷巡于心何忍?这回看守雪青的游军半点情面不留,狠狠地抽了他几鞭,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打得皮开肉绽,痛得叫都叫不出来了。
冷巡豁然而起,推开来押送他的兵士,自行出去。
潇康果然在谷口,胯下坐骑是影骊中的马王青骓。黑水渊战神神威赫赫,提枪而立。
“交出来。”潇康面带怒意,一句废话也不想多说。
冷巡愕然道:“什么?”
潇康说:“你胆子不小,敢藏东西。”
冷巡慌忙道:“实在不知将军何意。”
潇康冷笑,“冷巡,我给你这个机会是为了什么?你当族长的自作孽,是不打算给我留余地了?”
冷巡立马被恐惧淹没了,负隅顽抗似乎在这瞬间就失去了意义,连他都觉得自己活得很可笑!
一个闪念,他的眼睛被寒霜封冻,周身寒气氤氲,灵压涌动。
潇康不动如山地盯着他,像在看一个蠢货。
“……”冷巡的拳头突然松开了,灵压化为冷风消散,摇摇欲坠地说:“我族,多年侍奉将军座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请你,放过我们。”
潇康笑出了声,低沉而又刺耳,在这空旷的山谷中层层回荡,好像满山看不见的幽灵,齐刷刷地发出嘲笑。
雪青再次吼了起来。
冷巡只得将风之耳收回,紧守门户。
“白皓修没死。”潇康笑够了,才说:“你手下留情了么?”
冷巡惊问:“什么?”
潇康不置一词。
冷巡被惶恐和错愕打得彻底失控,喊道:“那天你也在!你看到了!”
潇康说:“事实如此,你求我也没用。”
冷巡剧烈地发起抖来,他从没在人类面前这么失态过,也不知究竟是恐惧还是振奋,海啸似的扑过来,劈头盖脸,混乱难当。
最终,脑海中只剩一句话——
他还活着?
潇康说:“你给我句实话,还想着黑水渊倒灌的美梦是不是?别说我了,就连你那倒霉儿子知道这事,都绝不会留你们。”
冷巡骇然道:“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和我族人无关!”说着双腿一弯跪了下去,像狗一样摇尾乞怜,“什么黑水渊倒灌,那只是一个传说!是痴心妄想!这天下都与我们无关!八年了,我真的认清楚了!”
潇康眼里是赤裸裸的轻蔑和嘲讽。别说他了,冷巡知道,就算是长城上最低贱的苦役,看他们,也都像在看一群会说话的动物似的。执拗、愚蠢、孤弱,永远都是那么不伦不类。
“交出来,我只说一次。”潇康下了最后通牒,枪锋微微一提,只一瞬,他能让雪族全灭!
冷巡把骨扳指挖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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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下了好大一场雨。
这平原地带的春雨来势汹汹,天色却是诡谲的明黄,镀在大团大团的乌云边上,黄昏时又与蓝色晕染,呈现出昙花一现的绚丽之景。
怀化春在凉亭里吹风,端详那难得一见的天光,是在北边,晁都的方向。
——蒲瑾……
他在心中哀悼。
房树生端来一壶好茶。
徽州大都护平时嗜酒,偶尔却也会喝茶,而老管家向来能摸清他的心思,什么时候想喝什么,不用说,房树生也能做的熨帖。
“老房,”怀化春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你来府上多少年了?”
房树生躬身道:“还差一个月,整整十三年了。”
怀化春说:“岁月不饶人啊,当年你替我挡了烟雨楼一壶毒酒,以至于落下病根,后悔吗?”
房树生说:“从不。”
怀化春收回目光,倒了碗茶水递出来,“你可正当年啊,若不是那杯酒,现在的副都肯定给你当。”
房树生哑然失笑,接了那杯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怀化春便在那儿等。
房树生沉默了许久,不卑不亢地说:“房树生虽然本事卑微,但有句话却懂得,人要拿得起,放得下。将军教过我,不必留恋过去,目光随时得朝着前方。”
怀化春说:“我可没教过你这个,是你自己领悟的。”
房树生肃然退出凉亭,单膝跪下,是随时听命的姿态,“属下感念将军再造之恩。”
怀化春却问:“这话,你曾经也对总督说过吗?”
房树生低头不答,天上劈了一道响亮的雷鸣。
怀化春转头向北,叹道:“蒲先生的灵力潮汐,烧了三天三夜,连我都心中难安,瀞和城的袁将军肯定,都烦透了吧?”
房树生抬起眼帘,也望北方的天色,怀化春坐在凉亭里的身影被雨帘隔断。
“总督今年多大年纪?”他突然问。
房树生说:“回将军话,六十六岁。”
怀化春把玩着手里的杯子,“这么多年忧心思虑,头发都全白了,你这回去跟他复命,就让他睡个好觉吧。”
房树生毫不犹豫地说:“是!”
……
瀞和城在蒲瑾化作的不夜天下清点死伤,巨兽在狼狈地舔舐伤口。
袁重国病了,到底是年近古稀,精力和恢复力都大不如前,卧床在家修养。
他还是头一次那么痛恨“白天”呢,就连黑夜都亮如白昼,就好像把什么东西摊开晒了出来一样,心怀鬼胎之人会恨不得找个屋檐躲起来,再糊好门窗,以免被那光芒灼伤。
不一样的声音从街头巷尾传出来了,议论着蒲瑾那日大逆不道的一番话,而那天光一日不退,议论声便无法消弭。被蒲瑾吞入诀别潭的凌巽、钱希成等人却在这时选择了闭嘴,因为他们并未受伤,醒来后只是恍惚,实在说不清这事到底如何。
夜柏府曾经的门客站出来为他们伸冤,因为他们这回在审判镇任人屠宰啊,噬宴之下,三十七人死亡,五十八人重伤!包括夜柏嫣在内。
袁重国觉得真是撞了鬼了,那天明明看到无面者抱着夜柏嫣跑掉,但审判镇清理伤员的时候怎么还能把她从废墟中挖出来?
并且,沈思邈死了,被垮塌的石梁砸断颈椎,另有四个高层判官也未能幸免,死状各异,均是让人看不出破绽。他们出了事,针对夜柏府一案的审讯小组直接瘫痪,审判镇也要立马改组……
袁重国心力交瘁,觉得就是这几天啊,他必须马上展开布置,重新把司法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行。无论是怀化春还是茉雁幽煌抢先,他都必定被架空,眼睁睁看着大权旁落,一帮凶险的暴徒在下边上演狗咬狗。
“总督大人,”有人停在门外,是他的秘书韩阙,低声说道:“严字回报。”
袁重国袖袍一挥,门自开,韩阙快步进来,门又关上。
——“严”是房树生的代号,而他的唯一上线就是韩阙,是袁重国最信任的人。
韩阙低声说:“沈大人是遭了茉雁的毒手。”
袁重国眉峰一抬,又惊又怒,“他疯了吗?”
——想报复我?
袁重国觉得八九不离十,茉雁幽煌记恨他在朝会上支持了怀化春,驱使无面者大闹晁都,逼死蒲瑾,重创夜柏府和璇玑台,再演一出苦肉计,把自己撇清。
“还有什么?”袁重国问。
韩阙说:“怀府的人也潜入审判镇了,他们提前得了无面者进攻第七监狱的消息,把夜柏嫣等二十人的封印松开,才让他们逃过一劫。但茉雁现在查到这个,正准备将沈大人之死扣到徽州头上。”
袁重国心想那看来审判镇要落入茉雁之手?
晁都三司,轩辕塔、审判镇、央阒司,三权分立,相互制衡。现在可以说审判镇倒向谁,晁都就是谁主宰!
“混蛋。”袁重国骂道:“这茉雁幽煌是被西方皇帝操控了还是怎的?”
韩阙顿了顿,接着说:“严字确认了,夜柏府暗堡的那场战斗,是圣炎的追兵,回收涅狄。但茉雁府的人也在,他们似乎发生了争抢。”
“愚不可及的蠢货!”袁重国更生气了。
韩阙压低声道:“老师,徽州接下来似乎,还是希望您伸以援手。夜柏家元气大损,名存实亡了,怀化春的总督之位要想坐稳,非得仰赖您不可。”
袁重国冷笑道:“哼!他的算盘倒响。”
韩阙道:“但这茉雁幽煌确实过分。”
袁重国沉默了好一阵子,缓缓道:“罢了,我对外称病。你传令,让怀化春暂代总督之位,严字可伺机蹑来。”
韩阙问:“您要亲自跟严字交代?”
袁重国说:“是啊。这怀化春只要不跟夜柏一族搅合着,我可以助他。只有这一点,他得知道好歹。”
韩阙应道:“属下这就去办。”
袁重国叮嘱道:“务必安排妥当。”
韩阙说:“是。”起身便去了。
他快步走到门前,突然踉跄几步,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袁重国一愣,心中警铃大作,只见那人像是腹中剧痛,抽搐着呕出混着内脏的血块。
“来人!”袁重国登时慌了手脚。
不过三十年了,韩阙自小在他身边侍奉,主仆情深……袁重国难免痛及己身,等不及地上前查看,可就在刚刚碰到韩阙的那一刻,穿肠烂肚的绞痛爆发!他六十多岁的老人如何抵挡的住?顿时口喷鲜血,倒在了门边。
“总督?总督!”护卫首领刚好赶到,立刻派人叫了府上的回道士。
总督府上卧虎藏龙,袁重国灵力深厚,倒不至于甫遭暗算就当场毙命。
高阶回道士护住袁重国心脉,一番检查之后,发现他中了幻形钉!而且是从韩阙体内,在一个瞬间转移过去的。下手的人事应该是先接触了韩阙,并且提前设下了发动时间,对他的行踪算到了极致。
“快请阮圣来啊!”护卫首领生怕总督有失,连忙派人去请阮清子。她来的还算及时,将袁重国体内幻形钉移除,保住了他性命,但韩阙却没那么好的待遇,在阮清子赶到之前断气了。
……
五日后,怀化春进驻轩辕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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