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看着一眼炉灶之上沸腾的茶壶,正冒着热气,发出“嘶嘶”的声响。
“其实关于这位滕大将军,众人只知他是镖师出身,却不知在那镖师之前,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我想这世间应该也没几个人知道吧,前些年在黎州我也不过是凑巧从几个江湖人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这人在不成名时自然很少有人关注过往,一旦成名便是各种消息都会被挖出来了。”
“父王,这滕昊他还能有什么身份?众人只道他虽出身贫寒,却能有机会攀上薛太师这样的贵人,已是寻常人极少有的福气了,他竟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据说这滕昊,原来好像姓谢,少年时他父母双亡,曾跟随他的祖父替京都一众达官贵人经营打点赌坊一些黑市生意,后来他的祖父被达官显贵推出去做了挡箭牌,被流放苦寒之地。后来他的祖父死了,他便跟随马帮逃到了西越国,在西越国生活了几年,又跟随一支南周商队回到了南周国,凭借一身武功本事做了镖师,再后来的事,你们便都知道了。”
“要不是听王爷提起,我是真没想到,这滕昊他竟然还在西越国生活过。”
“至于他这身份经历真假,我尚未可知,不过也是无意间听说的,若是二郎感兴趣,或许日后可找人去私下打探一番。不过他一开始遇到了权倾朝野的薛太师,又有先皇后这层护佑,想来他暗地里开始听命于宁昌侯便不难解释了。”
林阔拿起茶壶为王爷倒了杯热茶,继续说道。
“若是这位中书令大人果真是滕昊背后的主子,那他这些年伪装的也确实很成功了。放眼京都,一向喜欢保持中立,为人老成持重的中书令大人可是甚少与这滕大将军往来,外人只道他不过凭着做皇后的女儿有些孤傲罢了,又有谁会把他与滕昊时常联系在一起呢。对了,还有一个关键人物,我倒是很想向王爷打探下。不知王爷在京都之时,可知宁昌侯身边是否有一位喜欢佩戴翠玉扳指,虎口处有红色伤疤的男子?”
“翠玉扳指?红色伤疤?听你这么一说,这人我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只是时间久了,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不过为何二郎会想打探他?”
“他是参与当年西南军饷贪墨案的一个重要人物,亦是策划制造我父兄意外之死的凶手,只要能找到他,便能解决我心中的一些疑惑了。我已多方查访,那笔贪墨的巨额军饷,据说当年流入到一个叫柳西阁的地下钱庄,后来竟也莫名消失了,而这个神秘人也像过往被人故意抹去了一般,一切竟是无从查起。”
“原来如此,且容我好好想想,听你这么一说,这个人我确实是有些印象…在京都之时好像在哪里见过…”
房间沉寂了片刻,宁王突然眼前一亮,说道。
“我想起来了!十几年前,皇家别苑的赛马场有一个优秀的相马师,我曾有一次凯旋回京,陪先帝去赛马,当时他牵着两匹马过来,近距离见过他,对,他就爱戴着一个翠玉扳指,虎口处还有个红色伤疤,好像听见别人喊他富先生,几年后我再去赛马,再没见过他。听几个护卫说,他死在了一场大火中,我当时还为他这样一个优秀的相马师,感到有些惋惜。”
“可能当年那场大火不过是欲盖弥彰。只是我有些不解的是,像他这样一个甚少与人来往的相马师,又怎么会认识宁昌侯,又心甘情愿为他在暗处做事呢?”
“这个我倒不知了。毕竟当时我也不过偶尔陪先帝去赛马,其实算算,也没见过他几次,何况单那别苑之中的相马师,少说也有五六个,便没怎么注意他了。”
“那宁昌侯曾与我父亲自年少时便跟随先帝,他们求学于一处,后来又一同位居庙堂,一同辅佐先帝…却不承想…若单单只因为那西南军饷贪墨案,他对我父亲暗下杀手,我也是饶他不得,只怕还是另有隐情…而这一切的真相,我总要去弄个明白。”
虽然林阔努力保持着情绪的平静,但宁王依然从他脸上看到了那难以消退的恨意,王爷之所以会猜到是宁昌侯策划了这一切,其实除了他与滕昊曾经这私下的交情,他猜测大概还有一个原因,他看着林阔说道。
“二郎…如果宁昌侯还有一个害你父亲的理由,我想或许是因为某种嫉恨…”
“嫉恨?王爷,你是说他一直嫉恨我的父亲?可他们不是之前一贯在朝堂之上很是和气的吗?”
“那不过是表象。在外人看来,他们或许一团和气,因为我曾听先帝私下说起,宁昌侯有时向先帝的谏言多是思虑不够充分,而先帝自然更为倚重信任你父亲,当然你还年轻,或许还不明白,朝堂之上处处皆是隐藏的利箭陷阱。有些臣子,在朝堂站了一辈子,也不过是早就习惯做出一副假的脸孔给君王看罢了…这些也只是我个人的猜测,要想知道真正的原因,怕是得当面问问这位中书令大人了。不过若真是他主使,二郎,本王在此答应你,待他日功成,我定会为你林家讨回一个公道!”
“亭松在此代我林家拜谢王爷!”
“对了,你的另一个心愿呢?”
听到王爷的轻声询问,林阔想了想,随即起身恭敬冲王爷行了行礼,说道。
“十年前平月关之事,我想王爷应该早就有所耳闻吧?”
突然宁王眼中闪过一丝紧张惊愕,听到“平月关”这三个字,他突然握紧了手中的杯子,似乎下一秒杯子就快要碎掉了。
“二郎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件往事?莫不是你是要为那叶家喊冤?”
“看来在王爷心中,或许也认为这叶家之事是冤枉的。”
听到林阔的这句话,在一旁书案烛火的跳动掩映之下,宁王只盯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一时没有说话。他不由感慨,原来二郎早已不似曾经那个他见过的在廊下安静读书写字的明媚少年了。
暮蝉声尽落斜阳,银蟾影挂潇湘。
“呵呵…要知道,本王也是个领兵打仗之人。我虽与那位叶潇将军没见过几面,但我以前在军中从其他将军口中听闻过他的大名,这个人他一向爱民如子,受人敬仰。他可真是凭着自己一身本事从刀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功名。自年轻之时便领兵镇守平月关,十几年从未出过任何纰漏。虽然有些人不怎么相信他是个通敌叛国之人,毕竟当年那定安侯崔平任长州刺史时,处理平月关叛乱之事很是迅速,随后他呈报给京都的证据供词也很是充分确凿,也有叶家军的认罪供状,很快那个诛灭叶家满门和参与叛乱的叶家军的命令便发往了长州…即使当时有些大臣对此事有些怀疑,就像你的父亲他一直觉得叶家冤枉,但叶家那时早已枯骨遍地,后来没多久先帝离世,此案渐渐便再无人提起了…”
“有时亲眼看到的也未必都是真的。如果是有人早就谋划好了一切,那些所谓的证据口供自然都是可以修改伪造的,便不稀奇了。”
“关于平月关之事,二郎是查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吗?”
林阔认真思索后,决定将前段已查到的那些关于父兄之死和平月关惨案的一些线索的细枝末节告诉了宁王殿下。
就在这晚,在这方万籁俱寂的山野之中,当年惨案的真相就如一个个被引爆的火雷炸药,直接冲击着宁王殿下他们父子的耳朵和内心世界。
听到林阔陈述这些让人惊骇的真相,宁王坐在那里,愤怒隐忍,沉默不语,诚贞世子透过父亲的神色,能觉察到他,恨不得要用尽力气将这方黑白颠倒的天地翻转过来。
宁王殿下开始有些自责了起来,当他选择接受命运不公,带领妻儿归隐山野,选择避世退让之时,而那些在背后操控制造这一切悲剧的人,他们是以怎样的心态试图在那虚假如无边蔓草的时局里,费尽心机的去制造这些人间悲剧,去掩埋惨案的真相,去堵塞君王的耳朵?
不公不平横行,凄凄惨惨遍野。这真的是他曾经想同先帝共同守护的那个南周国吗?为何总有人可以毫无心肠的为了他们所谓的阴谋,就如此随意去轻视践踏他人的生命,就可以站在高处如此俯瞰藐视这天下众生,如沙如尘,如草如芥?
最后他们在面对自己的功绩洋洋自得,或美其名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或大言不惭,这天地鲜血杀戮在所难免,毕竟他们这些蝼蚁贱命一条,能够做土石做砖瓦,已是无上福分,他们算是死得其所。
呜呼!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听完林阔的陈述后,宁王殿下慢慢起身,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深秋时节的冷风随即涌了进来。
他那满经沧桑的脸上突然落下一滴泪来,这滴泪他是为那平月关枉死的数万将士而流,是为那满门被诛的叶家而流,是为那坠崖身死的林简父子而流,亦是为这世道多艰的众生而流,更是为选择消极避世不想抗争的自己而流。
他看一阵山风掠过,庭院之中那片随风摇摆而动的花草,顺着一个方向紧紧簇拥依偎在了一起。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先帝为何要执意在临终前选择将这南周天下交给他这个弟弟了。
并不是那些皇子不可,而是他更适合!
大概是先帝早已足够了解他这个一母同胞自小便支持他追随他的弟弟,而他也相信,他的这个弟弟终会彻底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先帝在临终前始终没有等到西南军饷腐败贪墨案的真相,或许他那时便已觉察了南周国的一些隐秘的问题,他也猜到,只有他这个弟弟一定会沿着他所期待的那条路继续往前走,整顿朝纲,激浊扬清。
只是先帝没想到的是,当时已查到贪墨线索的林简父子会中途被害,再也无法活着回到京都。
若不是林阔自年少起便坚持多年的这份执念,怕是这些真相将永远被沉寂,那些平月关被冤杀的数万将士将永远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他们的家人也永远无法光明正大的祭拜他们…直至再也无人去关注他们,毕竟从一开始,便没有多少人真正在乎过他们。
时间更是个好东西,它终会让重要的事变成不重要,让不重要的事化为虚无。
宁王殿下长叹了一口气,他轻轻擦拭了下眼角的泪,毕竟他这一把年纪了,也不想孩子看见笑话。他关上了窗户,转过身来,慢慢坐下,诚贞世子急忙给父王倒了一杯热茶。宁王突然抬头看着林阔,认真说道。
“二郎啊…这林家叶家的案子,本王接下了!他日若能顺利返京,本王必然会给你林家一个公道,给叶家一个公道,也会给这天下一个公道!”
听到王爷的这番话,诚贞世子看着林阔,二人相视一笑。林阔一时有些哽咽,他终于等来了这句承诺,他也明白王爷这是完全坚定了返回京都的决心,急忙起身行礼。
“亭松代林家叶家,在此谢过殿下!”
“二郎你怎么也代这叶家谢我了?不过我确实有些好奇,这平月关叶家之事,为何你会如此关注熟悉?你怎么会突然想到去查这桩陈年旧案的?”
林阔想了下,眼下时机还不适合将阿月的身份告知宁王殿下。
“在京都时,亭松去整理了下父亲的书房,发现他离世前,还一直在追查平月关之事…想着既是父亲在意的案子,想来重要,或许这案子和我父兄意外坠崖有所牵连…”
宁王轻轻点了点头,看着他继续说道。
“只是如今我尚有一事不明。既然平月关惨案是有人故意为之,可当年事情发生后,前后接手平月关的崔平滕昊他们,看似并没有直接得到什么利益。这些年平月关的马帮货运这些,也像是在正常运行,西越军也没再进犯,事情讲究一个因果,你父亲当初被害是因为他掌握了背后之人贪墨的罪证以及紫原令的下落,但平月关之事,既然他们苦心积虑筹谋良久,是断然不可能没有足够诱人的利益可图的…”
“我之前也是觉得平月关之事哪里有些解释不通,然后我便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王爷,如果当年的平月关惨案,叶家只是一个早就被选好的牺牲品呢?这只是他们整个阴谋计划里的一步棋呢?或许…这所有事情的背后主使是同一个人呢?”
林阔看似轻松平静的言语之间,宁王和诚贞世子突然被震惊到了,诚贞世子开口说道。
“什么?一步棋?不,父王,这听起来简直太可怕了…难道他们从十年前便开始谋划这一切?在先帝驾崩前就开始谋划?如果说这所有事件的背后始作俑者都是这位权倾朝野的中书令大人,那他到底是想做什么?处心积虑贪墨军饷导致西南军大败…平月关平叛诛杀数万叶家军…忠肃公意外坠崖…驱逐父王得到雷旗军的掌控权…钱…兵权…紫原令…镇国大将军…定安侯…宁昌侯…还有江湖力量参与其中…”
听着诚贞世子仔细盘算着这些事情,宁王殿下突然放下了杯子,看着林阔,大惊说道。
“我想…或许…他是想谋反!”
“谋反?父王,宁昌侯要谋反?”
“不错,仔细想想,或如殿下猜测,这一切,也只有这种可能解释的通了…”
“他们或许从一开始在乎的就不是叶家军的兵权,而是平月关这个地方的控制权!他们知道叶潇忠正必不会为他们所用,便设计制造了平月关叛乱,他们趁机平叛诛杀叶家军…他们知道先帝一直看重西南军,贪墨巨额军饷导致西南军军备粮草不足,最终在与西越军的战役中失败…后来先帝重病,他们便开始筹谋控制新帝登基,才会设计制造你父兄意外坠崖…由此既消除贪墨案的危机也让紫原令成为秘密…他们之所以选择平月关,是因为平月关距离废太子当时幽居的许州最近,一旦先帝驾崩,他们必须要确保自己手里有一支,足够有力听话的军权力量,这样可以确保天下大乱之时,他们能走一条最短的路线,以最快的速度护送废太子顺利返回京都即位为帝…”
“父王,他们这是下了一盘好大的棋,果然是好狠毒的计策!”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在乎废太子昏庸无能,只在乎的是他容易为人掌控,这一点很重要,起码能有利于他们后期顺利清除异己,掌控兵权,参与选人用人把控朝局。他们知道,只要别人找不到先帝的紫原令,南周国又没有明确的新太子人选,那这位被接回来的废太子殿下,加上他前期在封地积极表现痛改前非的一些传闻说法,只要朝堂有足够力量的老臣去拥护他,他便可以继位为帝。”
金玉风雨亦苦寒,朝堂权谋纷争乱。尔虞我诈不曾歇,世间苦难无人怜。
绝望和苦涩在这一刻极速填满了林阔的整个身体,他平静拿起杯子,喝了口茶,却早已尝不出茶水之中一开始的那丝甘甜了。
“看来,当年我父兄意外坠崖同那平月关惨案一样,不过都是从一开始,便是被人有意选中的棋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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