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苏晏晏思忖一番,想到接下来他们的谈话应该会很重要,自己这个局外人也不便掺和,又想起云江月还等在那大帐外,起身恭敬行了行礼,冲着帝姬娇滴滴的说道。
“帝姬,我听说您这璟州大营的练武场前些时日重新扩建修整了一番,我呀,这次正想带上我那义结金兰的姐妹去开开眼呢,不知帝姬可否准许呢?我想,如今既到了这帝姬的清雪岭,怎样也不能冷落了人家林公爷的娘子不是?”
帝姬看她这副聪明的样子,冲她笑了笑,点了点头。
“那多谢帝姬恩赏喽!林公爷,你大可放心,我自会照顾好你家娘子的,定不让那山上的妖精将她哄骗了去…我先出去了…”
二人看着苏晏晏鬼灵精怪的离去,都笑了笑,随后在木案前坐了下来…
嘉懿帝姬拎起旁边炭炉上冒着白雾的紫玉瓷壶,倒了杯茶慢慢放在了林阔面前。
“我这璟州大营一向清简,这茶名唤落雨花,产自我这清雪岭,都是那岭间的乡野农家精心侍弄的,它不比旁的茶娇气,需经历深秋霜打才能激发出香气,虽比不得那京都的茶金贵,却也别有一番滋味,公爷既到了这,不妨尝尝…”
“多谢帝姬。”
看着林阔喝了口茶,帝姬继续说道。
“此处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公爷有话不妨直说吧,你如此隐秘,来我这璟州大营,怕不仅仅是想同我坐在这里喝茶,叙叙那京都故人旧情的吧。”
“若真论起这故人旧情,不知嘉懿帝姬对当今陛下这个兄弟的情意多些?还是对那位幽居黎州多年的王叔情意多些?”
“公爷此话何意?”
“难道帝姬没觉得,如今这璟州大营,冬季的棉被一年比一年薄,米粥一年比一年稀,盐也一年比一年淡了吗?”
嘉懿帝姬安静看着面前的林阔,年纪比自己还要小几岁,可心胸城府却如此深不可测,行事手段老成多变,言语间暗藏深意滴水不漏,宛如一只早已历经宦海沉浮,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狐狸一般…
她此刻只觉得,曾经那些京都之中关于他平庸无能的一些传闻,当真是滑稽可笑!
帝姬喝了口茶,看着林阔,苦涩的笑了下,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公爷说的不错…如今我这璟州大营将士的军饷确实一年比一年克扣的厉害,这些年若不是晏晏的青阳帮暗地多方周旋相助,怕是我这七万大军有时只能饿着肚子同西越军打仗了。”
“既然嘉懿帝姬手中的军饷都能被克扣,那就更别提其他地方的驻军了…帝姬作为璟州地方统帅,位同一品军侯,难道不该为这些追随你多年的将士想想前程吗?”
“前程?哈哈…怎么?公爷莫不是来为我数万璟州大军指点这前程命运的?”
“璟州大军的命运在帝姬手中,不在臣手中,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顺势而为,去选择一条更好的路…”
“是吗?那我倒很想听听,忠肃公口中的这条更好的路…到底是什么样的?”
林阔看着杯中缓缓上下沉浮的茶叶,随即目光之中透着一股让人感到极度凛冽的冷静。
“帝姬以为…同样做那一方手握数万大军的臣子,同样面对文德殿中间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是你那位幽居黎州的王叔他会待你宽厚些,还是如今朝堂上那位与你既不同心也不同德的陛下兄弟待你宽厚些?或者,还是帝姬一直在指望,那位养在白鹤书院终年缠绵病榻的皇侄太子,等他某天称帝后会待你这位手握重兵的姑姑更好些吗?”
听到林阔平静说出了这番地动山摇让人后背发凉的话,嘉懿帝姬直接将手中的玉瓷杯盏重重摔在了桌案上…
瞬间雷霆大怒,看着林阔,极其警觉的看了下四周,继而压低了声音,盯着他怒斥说道。
“放肆!林阔,即使你有这世袭的公侯爵位傍身,本帝姬仅凭你刚才这几句狂悖忤逆犯上作乱的话,便可今日将你就地诛杀在这璟州大营!”
“帝姬若想杀我,那便是说明臣说中了帝姬的心事…帝姬这些年置身南周朝堂这场危险棋局,不也一直都做不了那掌棋之人,只能被动接受棋盘之上任由他人拿捏摆布的命运吗?先帝在世时颇为宠爱帝姬,可放眼如今的南周国,帝姬以为如今这片天下还是那片先帝曾经期待的天下吗?”
嘉懿帝姬看到林阔眼神之中透出的坚定冷静,叹了口气,往椅背上稍微靠了靠,慢慢平复了下心中的怒气,回忆说道。
“怪不得父皇在世时,是那般信任倚仗令尊…这南周数百年来,你林氏一脉真不愧是出过五位太师六位相爷的钟鼎之家…可当真是一家子的王侯将相之才…我以前虽没怎么见过公爷你,却见过你的兄长,那时他年纪轻轻便执掌了南铮卫,在这繁华京都是何等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听说当年京都之中一心想与你们林家结亲的人,那些从早到晚路过你们忠肃公府门前的马车…当真是比那九十二坊市六十三长街还要热闹…”
“有时臣也只叹帝姬是个女儿身,否则这南周国的天下便早该是你的了!论起文韬武略治国之才,聪慧睿智排兵布阵…先帝的众多子女之中,也唯有帝姬可与先太子殿下比肩一二了…若不是先太子早殇,想来如今的南周国也不会是这等局面…”
“不过都是命数罢了。”
“没想到帝姬也是那信命之人?”
“难道信命不好吗?呵呵,生在这皇家,我可是比那中宫皇后嫡出的皇室女还要贵重许多的嘉懿帝姬…纵观南周国百年,于我之前,能够问礼三公得到“嘉懿帝姬”封号的,也不过只有一位!我是有父皇的宠爱不假,但那也是我十五岁奔袭千里于那刀山箭林腥风血雨中厮杀出来的!可又怎么样呢?我虽自小金尊玉贵的长大,可如今却连那千家万户最是寻常的舐犊之情都奢求不到…难道这不正是我的命吗?”
“帝姬与贵妃娘娘母女情深令人动容,娘娘之所以数十年如一日的留在那紫阳山上,甚少与帝姬相见,不过也全都是在顾念着帝姬的境地难处…贵妃娘娘聪慧,她早知道,只有她安稳留在京都,活在京都一些人的眼皮子底下,帝姬在这璟州才能安全。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先帝为帝姬考虑了,贵妃娘娘也为帝姬考虑了…只是世事无常,季衡将军不幸离世,帝姬虽已寡居多年,可京都之中那些对帝姬明里暗里的算计,却好像从来都没有停过…”
嘉懿帝姬有些不屑的笑了笑,略显苦涩辛酸,继续说道。
“我当然知道他们都是怎样想的!纵然我是这南周国万千女人之中最尊贵最有权势的嘉懿帝姬,有时却也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我曾听闻,贵妃娘娘年少凄苦,曾经常带着幼弟于那寒冬腊月走街串巷售卖炭火,有次遇到恶霸无赖,被当时恰巧路过穷巷还是陈王殿下的先帝所救,后来贵妃娘娘带着弟弟来到了陈王府,先帝后来因不得宠而被送往东陵国为质子,在离开京都之时,也只有当时顶着侍妾名头的贵妃娘娘,追着先帝的马车走了好远…后来帝姬在东陵国出生,也开始成了先帝那几年异地他乡最好的安慰…后来太子被废,先帝被接回南周国,又在薛太师为首的一派重臣的拥护之下即位为帝,帝姬也一直都是先帝最宠爱的孩子,贵妃娘娘虽因为出身贫寒不能被立为皇后,却也是仅次于薛皇后的贵妃娘娘,何况她还有帝姬这样一个无比尊贵的女儿?若是当时贵妃娘娘认命,又怎会有帝姬如今的恩宠权势呢?哪怕帝姬只顾念那被困在京都多年无法相见的贵妃娘娘,又真的甘心认下这任人宰割拿捏的命运吗?”
嘉懿帝姬向前探了探身,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林阔,警告说道。
“林阔,你可知你这是在谋反!一旦剑指京都,即使功成也难免枯骨遍野流血牺牲,若是失败了,那便会有无数人头落地…你可曾真的想过这些后果?”
“我当然想过!可是如今君坏臣纲,有败五常,便是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先帝曾将藏有继位诏书的紫原令托付于我父亲,他将这南周天下托付给了宁王殿下,若不能顺应天意,相助宁王殿下返回京都重整南周山河…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的看着境内暴乱四起,看着那东陵国西越国的大军,站在这片南周的土地上肆意残杀我们南周百姓吗?到那时…帝姬当真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吗?又当真对得起先帝曾经的嘱托吗?”
林阔这番义正言辞的劝告,深深触动了嘉懿帝姬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她渐渐平静了下来,喝了口茶,萦绕些许怅然忧思。
“可这支挂着谋反罪名的箭一旦射了出去,那便是永远都无法回头了…”
“可谁又想过…还要去走那条回头路呢?”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好!我可以答应借兵于你!不过在这之前,我希望忠肃公答应替我做两件事…”
“哪两件事?”
“一是让西越大军撤出峤南谷,至少归还南周国一半的城池!二是帮我取回西越军端王明羽的首级!”
“什么?”
“国恨家仇实难相忘!若忠肃公可以帮我办成这两件事,我嘉懿帝姬自然说话算话,愿意加入宁王殿下的阵营!”
不堪回首,东风还又,野花开暮春时候。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
当苏晏晏走出大帐时,她却没看到云江月的身影,便急忙在这营中四处寻了去…
刚开始,云江月一直安静坐在帐外,看着林阔送给她的那枚兰花玉佩,不自觉的又想起了那晚醉酒的情形。
第二天一早,他们俩明明都记得昨晚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却彼此很默契的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在后来赶往清雪岭的路上,谁都没说也都没提。
此刻出于姑娘家的羞愧作祟,云江月只觉得那晚自己在他面前一定是丢尽了脸…想到这,只无奈的撇了撇嘴…浑然没注意远处一个身披铁甲手拿长剑的高大男子正朝着帝姬大帐的方向慢慢走来…
“这位姑娘,我刚才看你好久了,怎么一直坐在这帐外发呆啊?”
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云江月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打扮像是一位将军校尉模样的男子。
这个男子看着大概也就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大概是常立军营久在沙场风吹日晒的原因,古铜色的皮肤略显粗糙了些,但还是难掩眉宇间的那分英武之气。
看到云江月安静打量着自己,男子却很爽朗的笑了下,急忙主动在她旁边的石凳旁坐了下来。
“姑娘莫不是已然忘了我了?前面是我带人到山下接的你和苏帮主啊…”
听他这般提醒,云江月很快想起来了之前上山时见过他。
“哦…我想起来了,原来是许将军啊…幸会幸会。”
“正是,正是呢…我还以为姑娘已经忘了我呢…”
想到他之前在山下号令众将士的模样,云江月大概也猜出来,面前这许将军大概就是深得嘉懿帝姬信任多年的副将了。
只见这许将军开心的笑着,有些紧张不安的搓了搓手,时不时抿下嘴唇,偷看一眼坐在自己身旁平静望着前方的云江月。
之前明明还是个威风凛凛干脆利落的大将军,如今却仿佛变成了一个有些腼腆羞涩的少年郎。
“如今这璟州也已经入冬了,白天虽有大太阳的,但天气多少还是寒了些,姑娘怎么不进入这大帐之内暖和些呢?”
“哦…苏帮主他们应该找帝姬有重要的事情相商,我还是在外面等着吧。”
“哦…那姑娘若觉得去这大帐不方便,不如先去旁边我那帐中烤烤火吧,再喝杯热茶多少能暖和些。”
云江月看着他对自己如此热情,一时也没多想,只当他是因为苏晏晏的薄面才这样对自己如此寒暄客气呢。
“多谢许将军的一番好意了,不必了,我就在这里晒会太阳吧,我真的不冷。”
“那不如我陪姑娘在这军营里走走吧,如此枯坐着,你看那日头渐渐西下了,怕再待下去,这寒气只会更重呢。”
看着他满眼期待的看着自己,云江月只觉得他实在是有些过于热情了,又想到会不会真的是顾念苏晏晏的脸面,怕冷落了青阳帮才这般客气?可若是自己再坚持拒绝他的提议,会不会觉得青阳帮不识时务了些?
思来想去,云江月决定便应了他的提议,一起在这军营之中走一走吧,如此他能交差了,自己也算能护住苏晏晏的脸面了。
“那就有劳将军了。”
看到云江月答应了自己的提议,许将军满脸藏不住的高兴,由他带路,陪着云江月在这军营之中四处走走。
“姑娘也是那青阳帮的吧?”
“算是吧。”
“之前苏帮主倒是常来璟州大营,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姑娘前来…只是不知这青阳帮的姑娘…是不是都像你那么好看?”
云江月此刻才有些觉察出来,他言语之间好像不仅仅把自己当成了那苏晏晏的朋友…
看到云江月没有回答自己,沉默片刻后,许将军直接停下了脚步,看着云江月,想了想,直接认真干脆的说道。
“姑娘,我有一句话不吐不快…我一直没遇见自己中意的姑娘,至今还未娶亲,刚才在山下我对姑娘一见倾心,所以,我想问姑娘,如今你可有婚约在身?若无婚约,姑娘能不能考虑下和我好?”
云江月直接一整个人完全震惊住了,看着他一脸认真诚恳的样子,她还从来没见过如此利落直接的男人!
“还有…姑娘不必担心吃苦受累,我家中早已置下些许薄产,到时可全交给姑娘打理,若姑娘不想在这军营之中,也可肆意在那璟州城安稳度日,我从未如此认真许诺一个女子,只希望姑娘能相信我的诚意。”
云江月此刻内心的暴乱早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在这璟州大营,竟被一个刚见过一面的男子如此直白的表达情意,她只觉得自己就像置身在一场不可思议的梦中…
“许将军,承蒙错爱,实不相瞒,小女子已有婚约在身,还请将军另觅良人。”
“我不信…莫不是姑娘觉得本将军哪里不好?”
云江月看他这副有些死缠烂打的样子,也不知该怎样回答他,毕竟他是嘉懿帝姬的副将,如今搭着青阳帮的东风,便是也不敢轻易去得罪的。
此刻她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回到那大帐去,许将军见她仓惶离开,仍不肯罢手,喊着一声声“姑娘”,急忙快步追了上去。
她云江月从来都不怕那凶男人横女人,唯一怕的大概就是遇到这般磨人的了!
前有那苏晏晏,后有这许将军,云江月只觉得自己大概与这璟州的水土相冲,要不然她近来怎么老是容易遇到这般缠人的痴男怨女!
“阿月,你可真是的,我都快找了你半天了,你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
突然云江月看到苏晏晏像只鼓着腮帮子的松鼠,一边埋怨一边嘟囔着朝自己走了过来,瞬间松了一口气。
这一刻,她苏晏晏就是自己的救命稻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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