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值四月末尾,再过一个星期就要立夏。晚风闷热,教室后排的吊扇被贪凉的学生悄悄打开,又被路过巡视的教导主任发现后匆忙关上。
头顶的白炽灯发出轻微的“嗡嗡”响声,伴随着笔尖与纸张摩擦的白噪音一起,过滤了游宸脑海中漫无边际的思绪。
讲台上的班主任照例开着每周一次的班会,翻来覆去不过就是那些话,除了好好学习、努力训练,剩下的就是学会排解心理压力……他又说到楼上的尖子班好几个学生受不住压力请假回家的事,底下的同学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仍旧压着声音交头接耳,时不时低笑两声。
游宸不觉得近在咫尺的高考可怕,也不觉得有什么压力能摧毁他的心理。
因为他就是在压力的挤压下长大的。
十岁之前,他没有父母,跟着养母生活在这座城市无人关注的一处角落里。那是一片烂尾楼的地基,里面聚集着许多像他们一样的人。
养母——游宸只能在心里这么称呼她,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女人,身材瘦小,面容枯槁,靠捡拾垃圾和帮附近的人洗衣为生。
游宸就是她某天翻垃圾堆时捡到的。
“你当时瘦得像个猴儿,眼睛闭着,哭也不哭一声。”养母吃力地揉搓着盆里的衣物,听到他的询问后掀起耷拉的眼皮看他一眼,很快又垂下去,慢慢地开口,“我抱你回来,也没钱给你买药、看医生,也没想到你能活,算你命大。”
不过那时候的游宸依然很瘦,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背心,从侧面可以看见男孩凸出的肋骨。他蹲在养母身边,不自觉地抠着手臂上不知何时留下的伤疤,闻言“哦”了一声。在养母下一眼看过来之前,他很自觉地站起来,拎起门边一个巨大的蛇皮袋,走出门去。
游宸的脑海中有一段模糊的记忆,好像是养母抱着他,穿梭在烂尾楼拥挤的人群中。养母的声音很大,嘶哑地扯着嗓子,像是破败的风箱,呼哧呼哧的漏风,很难听。她高声问:“有谁丢了孩子?”
穿过无动于衷的人群,记忆来到他稍大一点的时候。这时他已经能够走路了,被养母牵在手里,挨家挨户地敲开街道住户的大门。她依然问:“有谁丢了孩子?”
依然没有人回应她。屋子里的人向她投来鄙夷的目光,在听到她的询问后那目光便转向了她身旁的游宸。游宸害怕那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靠近养母,想要往她身后躲去,但女人粗糙的手掌捏着他的衣领,毫不留情地把他从身后扯出来。
屋里的人飞快地将这个瘦弱的孩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最后不耐烦地摇摇头,“砰”的一声关上了厚重的大门。
记忆的车轮继续向前滚动,养母好像终于放弃了。她将游宸养在身边,但从不让他喊自己“妈妈”。
“随便你叫什么。”女人疲倦地摆摆手,“但你记住,我不是你妈。”
游宸问她为什么。
“我要是当妈,不会把自己的孩子丢掉。”她冷笑一声,在孩童无辜澄静的注视下,也没有丝毫的避讳,恨恨地说道,“既然要生就要养,我就算是捡垃圾也能把自己的孩子养活。”
她说到做到了。
游宸六岁时顺利读上了一所小学。某天放学路上,他听见有奇怪的呜咽声,好奇心驱使他绕到那条陌生的小路,他看到一只脏兮兮的、只能依稀辨别出皮毛是金色的一只小狗蜷缩在地上,那呜咽声就是小狗发出来的。
而那小狗的面前正蹲着一个人,正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小狗的身体。那也是个孩子,但明显比游宸年龄大,他穿着一件水蓝色的短袖衬衫,藕段似的洁白而又匀称的四肢裸露着,在阳光下散发着莹白的光亮。
他长得真好看。游宸第一次在心里产生这样的认知,也许这是人类对美的本能,他觉得这个人和他认识的其他人都不一样。可那张好看的脸上却是一阵不知所措的愁苦。
游宸忍不住上前,有些踌躇地问他,“你在干什么?”
男孩扭过头来看向他,对他的突然搭话表示出了惊讶。他的眼神落到游宸脸上——后者反应过来自己的脸上脏兮兮的,还留着下午与同桌打闹留下的印记,他飞快地抬手抹了抹,不知道有没有抹掉,但男孩并没有露出他常常见到的、那种讨厌的神情。
他用同样好听的声音说:“我想收养这只小狗……它受伤了,但是爸爸不会同意的。”说着,他的眉眼又耷拉下来,讷讷道:“这条路上有很多小孩都欺负它,用石头砸它……没有人养它,它一定会死掉的。”
我不会欺负它。游宸在心里说。我和那些坏孩子不一样。
他和这个男孩一起蹲下来,也试探地用手摸了摸小狗的背。
小狗没有挣扎——或者说它没有力气了,但游宸只感到手中传来一阵陌生的、既柔软又温暖的触感,他忍不住又摸了摸。
“我不能在这待太久,”男孩回头在周围看了看,小声说,“司机叔叔要来找我了。”
游宸听出他要离开的意思,却像是不忍心看到他好看的脸上出现这样担忧的表情,便大着胆子道:“我可以把它带回家养。”
“真的吗?”男孩的表情惊喜起来,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真的。”游宸在这样的目光下不由得把背挺直了,笃定道,“我会对它很好的。”
于是他就把这只奄奄一息的小狗抱回了家,口袋里还揣了一把男孩临走前塞给他的糖。他回到家,把糖果仔细地塞入一个干净的瓶子里,放在自己床边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然后他抱着小狗去问养母能不能养。养母扫了小狗一眼,有些嫌弃地说:“自己都养不活了,还养狗。”
可那只小狗还是留下来了。游宸给它起名叫洛洛。
洛洛长得很快,也很亲人。游宸看着他,总会想起自己那天遇到的男孩,只是他后来经常往那条路走去,却再也没有遇上过对方。对此,他感到一种隐秘的情绪堵在心口,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叫失落。
但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小心翼翼地从瓶子里拿出一颗糖,剥开亮晶晶的玻璃糖纸,很珍惜地把糖果含在嘴里,等它慢慢地融化。甜蜜绽开在他的舌尖,他几乎不舍得就这样咽下去。
周末的晚上,游宸带着洛洛跟着养母去附近的公园拾荒。洛洛亲昵地贴着养母的腿,后者不耐烦地用脚拨开它,它又巴巴地黏上去,如此往复几下,养母便由着它了。
公园里挖了一片人造湖,白天有游客会租船在上面游湖,晚上时会有人带着渔具偷偷来这里垂钓。晚上起风,湖面波光粼粼,明亮的光点闪烁着。
游宸指着湖面对养母说,有好多星星。
养母笑话他傻,“那不是星星。”
“那是什么?”
“你自己看。”养母抬手指向不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霓虹灯光忽明忽暗,梦幻的光斑呈某种规律起伏,时而像波浪,时而像盛开的花朵。
游宸怔怔地望着,好像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想起课本上,王子和公主就住在华丽的城堡里,他觉得城堡大概就是那个样子。
这时他又想起那个男孩,想起他的表情,他精致的衣物,他白皙的、没有一道伤疤的皮肤——他肯定也住在这样的城堡里,游宸确信。
但他很快就收回了思绪,因为洛洛在舔他的手。
该回家了,他们往眩目灯光的相反面走去。游宸落在后面,看着前方养母与洛洛的背影,头顶零星的星光洒落在他们身上,游宸觉得这样很好,这样就够了。
但短短几年后,养母本就枯槁的身体好像在一瞬间坍塌,她悄无声息地死在一个寂静的夜里。邻居的大人告诉他,她是突发脑溢血。
游宸听不懂,他抱着洛洛,缩在破落的角落里。他看见大片的灰色蒙在眼前,一群他大都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大人拥挤进他们狭窄残破的居所。
他努力地去寻找那个被淹没在人群中的中年女人。
那些人抬着一个担架从他身边走过去,上面躺着一个人,盖着灰白色的布。洛洛突然叫了一声,冲上去用嘴咬着那块布的一角,女人灰白的面孔露出来。游宸伸长脖子,眯起眼睛,想看那个人深色的眼睛里有没有他的影子。
但是那双眼睛只是无神地睁大着,而他什么也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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