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尊河神像,虽遍身伤疤,面容可怖,但我却从那泥塑的眉眼中,隐隐捕捉到一丝熟悉的味道。
河神的脸,棱角刚毅。河神的眼睛虽然有伤,但眼神儒雅坚定。河神遍身的疤痕……桃花庵的大火……
我分明记得,当初,冯高命人将他从庵中抬出来时,他身上的烧伤从大腿至两肩尤甚。
眼前的河神像亦是如此。
我置身于青烟袅袅的庙宇中,刻意封存的记忆像是从某个隐秘的匣子中钻了出来。
前头的人磕完头,离去,后面的人挤进来。我被人群推动着,往前,离河神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忘了上香祭拜,只是盯着那河神的眼神。
程淮时。
这样的眼神与程淮时何其相似啊。
昔日,在房中,他跟我说“知我罪我,惟其春秋”的时候;他在纸上写“我心皎洁如明月,奈何明月有圆缺”的时候;他初升户部,铁了心要跟张大人一起干一番大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时候,眼中不正是散发着这样的光芒吗?
也许,这世间心怀大义的人皆是如此吧。
我一阵唏嘘。
缓缓回过神来。
青苔满地初晴后,唯有南风旧相识。
程淮时自在冯高私邸消失后,杳无音讯,他应该是在某个山清水秀的隐蔽角落,安然地活着吧。我不该胡思乱想。
我取出香,虔诚地拜了几拜,谢河神舍身庇护之恩,便起身离去。
走出庙外,见大树下有个穿着黑布衣裳的老人,一边走,一边哭,提着篮子,摇摇晃晃地,忽地栽倒在地。
我连忙让小厮扶起那个老人,将他带到祝家酒坊,请大夫过来瞧瞧。
大夫来了,号过脉,开了方子。
我命小厮按方子去抓了药,煎好,晾温,给老人喂了下去。
未久,老人醒过来。
他急着俯身向我致谢:“多谢姑娘,姑娘怜老惜贫,好心肠。”
我忙道:“老人家莫要急着起来,且歇息好了,再走不迟。我让马夫套了车,一会子送您回家。”
他惶恐道:“这怎么好,这怎么好……怎么好麻烦姑娘……”
我道:“不麻烦。举手之劳罢了。”
他自言自语道:“好心的人多啊,先生也是这样的好心人,可我害了他。火药是我给他的。他还付了银两……”
他说着说着,呜咽起来。
“先生文武双全,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先生是菩萨,来渡凡人的……先生身上本来就有伤,这回连个全乎的尸首都没有……先生不爱吃鱼肉,就爱吃苦瓜。我做了一篮子葱油苦瓜来,送予先生吃。可是,先生再也吃不到了……”
他抱着怀里的小篮子,面孔上满是悲痛。
我听了他的这些话,身子一凛。
凭空出现。
身上本来就有伤。
苦瓜。
我向那老人道:“老人家,您说的先生,是河神庙里的河神吗?”
他仓皇地看了看左右,我示意伙计们退下,他方道:“姑娘,不能叫旁人知晓的。我们先生炸泄洪口,淹了郑家的私田和家庙,郑家的人心里怨气大呢,怕是要报复。我那会子在庙里,半句话都不敢说……看姑娘是个善人,老朽才敢说实话……”
他看着我,道:“先生,在我们村里教孩子们念书,一文的束修也不收。他是个大好人啊。”
“先生身上的伤,是什么伤?”
他思忖道:“瞧着,像是烧伤。先生说,是小时候玩炮竹,火引子烧的。”
“他是什么时候到你们村里的?”
“去年冬月底。”
算来,正是桃花庵的大火过去一个月的时间。
“你说,先生爱吃苦瓜?”
“是啊。先生说,苦瓜清心。我们村里,挨家挨户轮流着给先生做饭。我上回做了道葱油苦瓜,先生甚是喜欢……先生从不肯麻烦我们的,饭菜都要最简单的……”老人又哭了。
与程淮时夫妻一场,我记得甚是清楚,他不爱吃甜腻之物,喜苦瓜。
一层层地重叠。
怎么会这样巧合呢?
我沉思良久,走到桌边,按脑海中程淮时从桃花庵中抬出来的模样,画了幅肖像。
我拿着肖像,递给老人看:“老人家,您看看,这人,是不是您村里的先生?”
老人的双手颤抖起来,他惊诧道:“这就是我们先生啊!姑娘,您认识他?”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炎炎六月天,我只觉身上的血一寸寸凉下去。
“东家,城西赵记酒楼的账,结了。一共八百七十六两三钱银子,您点点……”
花练从外头回来,见了屋内躺在大椅上的老人,一下子愣住了,余下的半截话再也说不出来。
老人唤道:“练丫头,你怎在这儿?”
花练嗫喏道:“三驼伯伯,你……你怎在这儿?”
老人将我在庙前如何救了他的事说了一遍。
花练上前,道:“三驼伯伯,这就是我做活路的东家。”
少顷,马夫套好了车,扶着三驼老人上去。
三驼老人道谢不迭。
他走后,我坐在院中的柿子树下,不发一言。
风吹乱了头发。
举目顾盼,天边的血色残阳映照着,似不愿带走它剩下的几抹余晖。
辽阔苍茫的天上,有浮云掠过的影子。
花练迟疑着走向我。
“东……东家……”
我没有抬头看她。
“你昨天说,你们村里办丧事,就是为他办丧事,对不对?”
花练咬咬牙:“是。”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五月初一那天。我随东家的轿子出门,看到了先生。他穿着黑衣,蒙着面,过来抢亲。我认出了他,跟着跑了十多里地。东家,我很想告诉您的。可先生央告我,万万不能告诉您,他想让您跟秦相公好。他说了很多道理给我听,我听不明白,只记得有句话,是,是……”她努力地回想:“是……什么舟渡,什么达岸,什么归……”
“与君同舟渡,达岸各自归。”
“是,是!就是这句。”
我心中霎时无比地凄凉。
“花练,你瞒我。”
她扑通一声跪下了,急得满头是汗。
“东家,我真的不想瞒您。好多天,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您还记得我看着您头上的簪子出神吗?我那时候告诉您,有些事,我想不明白,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想明白。我原本打算,等我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一定第一个告诉东家。可先生,先生的话,我得听。”
簪子。
我头上的竹簪。
嬿婉良时,欢愉今昔。
竟是他为我准备的新婚贺礼。
好一会子,我道:“花练,你起来,忙去吧。”
“东家……”她看着我,还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
“去吧。”我又道。
她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东家,您别伤心。先生说,最不愿见您伤心。”
我将头埋在膝上。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
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他早就与我做了此生再不相见的打算了。
我所以为的他的避世偷安,只不过是我的自以为。
不管他如何隐姓埋名,他是程淮时,永远是程淮时。从前是新政,现在是炸泄洪口,没有这件事,还会有下一件事。他只要有半口气在,就不会避世偷安。
他送我一个圆满。
送扬州城一个平安。
他从俊逸的公子,化为庙里的泥塑。
我与他,不止是阴阳两隔。
从新政覆灭,他被捕入狱,写了休书后,他就已经在我与他之间划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银河了。
不知我坐了多久。
天黑透了。
有人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桑榆——”
是秦明旭。
他柔声道:“我等你回家吃晚饭。”
他将一件薄衫披在我身上:“你想再坐一会儿,没关系的,我陪你。”
我起身,才发现双腿麻了。
我踉踉跄跄走到后院的那间小屋中。秦明旭跟在我身后。
我抱了一坛最烈的“青冢”,仰头喝下去。
心里的沉重,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只想一醉方休。
秦明旭没有阻止我。
他也抱了坛酒,道:“桑榆,我同你一起喝。”
黑夜迷迷茫茫。外头蝉鸣稀稀。
不知喝了多少,酒气溢满小屋,眼前朦胧起来。
好像程淮时又回来了。
他坐在我身边,还是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
他没有被大火烧过。也没有受伤。
他的面孔还跟从前一样。
酩酊大醉,我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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