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月的最后一日。
浮云无光,天色暗沉沉的。
风又湿又冷。
路面上的积雪被马车压过,被脚踏过,染了尘埃。
申半,红姑娘在南市的小屋中熬了点粥,她给弟弟盛了一碗:“一会子要出门,喝点热乎的,御寒。”
弟弟喝粥的当儿,红姑娘转身,将小屋里的东西归置整齐。
她悄悄从被褥里摸出一把匕首,塞到胸口,以备不测。若果真发生什么,至少,她还能用这把匕首为弟弟争取到一点逃跑的时间。
她自嘲地笑笑,在百花楼多年,身子早已污秽了,死便死,不值什么,可是弟弟,他不能有事。父亲母亲早年亡故,她带着弟弟四处讨生活,她早就习惯了像一堵墙一样挡在弟弟身前。不管是风霜、是雨雪、是明枪、是暗箭,她替他承受。
事到如今,赌债不可不还,邹成也不可不防,她只能怀最稳妥的希冀,做最坏的打算。
匕首贴着胸口,传来冰凉的触感。她起身,摩挲着弟弟的头,道:“过了今天,勾了账,你便再也不用躲了,从此安生过日子吧。”弟弟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喝罢粥,红姑娘拉着弟弟出门,向采乐坊走去。
路上,风把弟弟的帽子吹歪了。红姑娘认真地给他理了理。
采乐坊,在城郊,离南市约莫有二十里的路。红姑娘走得很稳、很慢。
天色慢慢变青、再变灰。好像在阴恻恻的云后,有许多双眼睛,在打量着这对姐弟。
冬日,天黑得早。
等她们到的时候,夜幕已经落下来。
赌坊里头,闹哄哄的。赌红了眼的赌徒们围着赌桌摇着骰子、叫喊着。一旁有几张软椅,有赌累的人,躺在上面,赌坊的小幺儿烧烟泡,以供他们抽鸦片烟排遣。乌烟瘴气。
那个昨夜去给红姑娘传话的小厮迎了出来,笑道:“邹管事一刻钟前就到了,现在流云厢等您二位呢。请吧。”
流云厢在二楼最边角。
踩着喧嚣,踩着鸦片烟诡异的香气,七拐八绕才到。
门打开,邹成坐在里面,窗户是紧闭的。
红姑娘刚进门,便闻到屋子里有一种好闻的香气,像雨中的桃花,淡淡的,带一点甜香。这味道,不知不觉让她紧绷着的思绪略略放松。
“坐,请坐。”邹成温和地招呼着。
红姑娘俯身道:“多谢邹管事,邹管事真真儿是菩萨心肠。”
邹成拍拍手,那个小厮捧上来一个小匣子,匣子里有厚厚一摞银票,和一张欠条。
红姑娘看了银票、欠条,对邹成的诚意多信了几分。
她讨好道:“邹管事,您放心,那件事儿,我谁都没说。我的嘴,比死人还紧哩。”
“哦?”邹成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红姑娘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急急递给邹成:“这是您从前给我的,我还给您。”
这是她能表达的最大诚意了。
这玉佩是她的底牌。再难都没敢去卖。
到这一步,她把底牌交出了,只求一个平安。
邹成笑着接过玉佩,将银票放在桌子上,吩咐小厮道:“去,把赌坊的刘老板唤来,当面锣,对面鼓,把账勾了。”
“是。”小厮答应着去了。
红姑娘的心安定下来。她扶着邹成的肩,道:“邹管事如此大度,不计前嫌,我感激涕零。这回,您解了我们的难处,我们姐弟俩后半辈子给您当牛做马……”
邹成笑道:“我又不耕田,不打仗,要什么牛马?”
这时,小厮来报:“刘老板去江都办事了。大约还有半个时辰就回来。”
红姑娘忙道:“半个时辰不久,我们可以等,可以等的。”
外头有人来喊:“邹管事,国舅爷唤您有事交待。”
邹成为难道:“那我……只好先去了。银票留在这里,欠条留在这里。等刘老板回来,你们直接办就是了。”
红姑娘点头:“好。”
“天寒,火炉拨得旺些,别冻着他们。”邹成体贴道。
“谢邹管事周到。”姐弟俩齐齐道谢。
小厮拨了拨火炉,又添了点炭。
屋内的香味更浓了。
邹成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小厮新添的炭里,有一剂“千里销魂香”,采云缅边境九十九种毒药,取其汁液制成。半个时辰,他们便会在不知不觉的睡梦中死去。
此香料,烧尽,不留灰烬,干干净净。
人死在赌坊。他的手,清清白白。
嘴比死人紧,不可能的。死人才最安全。
如果连一个风尘女子都玩不过,他邹成也白白在张大人手下做那么多年的事了。
他正待离去,一群人迅疾地冲进来。
打开的门又“砰”地关上了。
是秦明旭。
他带了十几个人过来,个个持刃。
邹成此次来,为了掩人耳目,只带了一个心腹。他心里的鼓点敲起来,暗暗盘算着怎么对付眼前的场景。
他看着红姑娘道:“江南烟柳地,尽出你这样的女人。”
红姑娘面色惨白道:“不不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没想到他会来,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秦明旭冷冷道:“你们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不想害你,我只想安生过日子,不再被人威胁。我杀了班主,你杀了我父亲,我们两清。玉佩,你可以带走,你的证据也要留下。我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邹成笑了笑:“我手里没有证据。真的。”
“你撒谎。”秦明旭伸出手中的剑:“那么,玉佩留下。”
邹成身子一晃,左腿出其不意地袭击秦明旭。
别人不知,他自己却知。
这屋子里有千里销魂香,久留不得。他只想速速离开。然而证据,他确实拿不出来。只想趁乱离开。
秦明旭一面避,一面还击。身后的家丁连忙过来帮忙。
两帮人打起来。
桌上的匣子掉落在地,银票散落。
红姑娘的弟弟见状,生恐银票没了,自己的赌债再也没办法销掉,连忙猫着腰俯下身子去捡。
邹成手下的那个小厮,以为红姑娘姐弟耍了他们,本就心内愤懑,一见这不要脸的居然还惦记着他们银钱,火从心头起,他挥刀向红姑娘的弟弟砍去。
红姑娘的弟弟手上刚捡到钱,嘴角正咧着笑,冷不防身上挨了一刀,都没有来得及叫喊,直挺挺地倒下。
红姑娘见此,悲戚地大喊一声,扑了过去:“弟弟!”
年轻男子的血喷薄而出,像决堤的河,流了一地,他喘着气,艰难地将手里紧攥着的银票往红姑娘身上塞:“姊姊,钱,咱们有钱了,快,快收好。我……我死了……赌债不用还了,你拿着钱,从良吧……”
红姑娘嘴唇颤抖着,凌乱不成句:“不,不,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她没流泪,她只觉得自己一下子掉进一个深深的冰窟中,浑身冻麻了。
“姊姊,对不起,这辈子我连累你了。下辈子,我当你哥哥,像你疼我一样疼你……”年轻男子气息越发微弱,他忽地眼睛瞪大,瞳孔涣散,拼命挤出了一句:“姊姊,从良啊,从良啊!”
他头一歪,没了生气。
红姑娘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从胸腔里挣出绝望的叫喊。
她抱着弟弟,缩成一团,越缩越小,缩回十几年前,缩到幼年时,弟弟是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儿,她背着他在村子里走来走去。长姐如娘,长姐如娘,母亲死后,她分明一直把自己当成弟弟的娘啊。
一旁的邹成,纵一身的武艺,奈何,寡不敌众。十几个人向他逼来,他一步步往后退。
他想退到窗边,打开窗,跳下去。
好汉不争一时之勇。
他不能再跟这群人纠缠下去。
猛然间,一双手像厉鬼一样,拉住他的脚。他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红姑娘的双眼冒着森森寒气,与丢了心魄的恶鬼无异。
秦明旭带人,已逼了上来:“邹成,我不想难为你,我也不想手上再沾染人命。你把证据交出来,我与你,今日都好。”
邹成看向他,竭力镇定道:“你听我说——”
话还没说完,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传来,一把匕首,贯穿他的身体。
他身后的红姑娘,眼神浑浊,疯疯癫癫。
“死了,死了,真好,死了……我把他杀死了,杀死了……”她拍着手。
邹成没有想到,一个风流女子,在背后,给了他致命一击。
他的身体,仿佛被拽到一片深渊中。
他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张满是皱纹的、严厉如父的面孔。
张太岳。张大人。
他虽因班主之死,被张大人责罚,驱逐出府,但他从来没有怪过这位昔日的主子。他只盼张大人能好好的,身体康健,为百姓多做些事。在张大人手下多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张大人的操劳。
可是,他离开张府不久,就听到了惊天噩耗。张大人死了,死于东厂之手。昔日赫赫扬扬的张府,上下几百口人,死得死,逃得逃。张大人险些遭万岁鞭尸,死后还被泼了脏水,污为贪官……
郑贵妃答应过他,有朝一日,诞下皇子,待皇子成年,做了新君,第一件事,便是为张大人平反正名。
这个诱惑太大了。
他投到国舅府,为郑家办事。
如今,事未成,身先死。张大人啊,我到了九泉也要告诉你,人不移志,狗不易主,我邹成,不管在哪儿,永永远远对您一片忠心。
他微笑着,看向秦明旭:“证据真的没有,被我毁了。否则,冯高怎么会找不到?东厂冯高,素有黑无常之名,我想要瞒过他,必须兵行险着。不存在的,才是最安全的。我诈你们的。”
秦明旭紧紧盯着他,揣度着他的话。
邹成道:“我死后,你安全了。你可以忘记这件事,和祝桑榆安稳一生。知情人除了你自己,只有冯高。你看外面,街面上所有的脏东西,一下大雪,便全都遮住了。真好,真好……”
月照积雪,朔风劲哀。
雪光与月光相映,清冷寒冽。
屋外,扬州城,沉沉寂寂,一枕黄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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