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站务处三层最大的办公室内,陈新月面沉似水,死死攥紧了拳。
很明显,事情陷入了僵局。
巴德死了, 那个天赋者也死了, 没人,也没证据能够证明这次王种入侵供给站有人为因素。
或许将王种尸体送入主城的异种研究所后会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可若是没有, 那么陈新月可能永远都找不到真相了。
她可能永远也无法为死去的队友找一个真相, 找一个公道!
半晌后,陈新月闭了闭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平静开口:
“梁坤,你心里知道这次事件不简单, 你也知道巴德背后搞的那些小动作, 可你却选择包庇他们。但这件事情关系到我所有死去的队员, 所以我不会就这样算了的。”
陈新月定定盯着坐在主位的男人, 一字一顿,
“梁组长,你违规了,我会实名制举报的。”
梁坤忽然笑出声笑, 就像是在笑一个小孩子说的玩笑话,
“当然可以了,陈队长请便。”
这种事情大部分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克扣贪污抚恤金的大有人在。
更何况, 梁坤可不是贪, 他只是踩着线用人命换而已, 而且那些死去的士兵都是自愿的。
所以梁坤在稽查部的审核中只算是违规,却不算犯法。
就算是处罚,不过官降一级。
陈新月盯着他,也笑,
“梁组长,我现在是个疯子,当然不会走普通程序举报。”
“陈队长在军团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有人脉,有关系,我知道,但你尽管去找。”
梁坤面色不变,仿佛丝毫不担心。
陈新月忽然换了话题,她说,
“梁组长,你知道的,我隶属于东部军区,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突然跑到你们南部边境来?”
梁坤唇角的弧度一僵,却没开口。而此时陈新月脸上的笑容却扩大了几分,她慢慢咬字,像是徐徐诱导着对方深想,
“你觉得,谁有那么大的权力跨军区直接调遣小队过来?”
砰!
何力直接站起,神色惊愕。
同时,梁坤脸上原本的笑意也逐渐消失。
气氛骤然剑拔弩张,胡长川见此暗道不好,立刻出来打圆场。
“哎呀哎呀,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嘛。大家都是战友,何必弄得这么难看”
“——胡长官。”
陈新月没那个心情再来回扯皮了,所以直接打断了他,
“我知道您是会做人的,也是懂规矩的,所以我看在您的面子上,原本也是要和梁组长讲规矩的,可他不讲规矩,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讲了。”
乔恩站在旁边,脑子都被队长口中无数个规矩给绕晕了。
胡长川讪讪笑了笑,还想说什么,却见陈新月直接转头看向了脸色不太好的梁坤。
“梁组长,你好好考虑,毕竟王庭的命令不可违背,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了。”
说完,她转身,利落走出了大门。
乔恩没明白,但知道要跟紧队长,于是也很快追了上去。
胡长川哀哀叹了口气,回头却见梁坤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低声笑道,
“陈新月是个人物。”
胡长川忍不住扶额,
“行了!装模作样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后面对付她还有招儿,倒是我们首席才难搞”
“就知道瞒不过你。”
梁坤顿时苦笑,紧接着,他又故作轻松起来
“不过老伙计,从主城回来后记得多给我带两瓶好酒啊!”
“滚蛋!”
胡长川没好气地坐到旁边,想到自己即将面对的一堆麻烦事就忍不住唉声叹气。
另一边,陈新月快步走站务处之后没有立刻去停车的地方,而是绕了一圈。
乔恩从来猜不到队长的心思,于是也就习惯于默默跟着,不多问。
两人一前一后拐入小巷,走在前面的陈新月陡然驻足,回头冷声道:
“出来吧。”
“啊?”
乔恩莫名奇妙地跟着回头,却见在小巷阴暗的拐角处,一个身穿调查兵作战服的青年慢慢走了出来。
“啊!你是刚才那个.”
卷毛小狗脑子不聪明但眼神很好,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刚才那个捞身份铭片的调查兵。
“您您好,陈新月长官。”
青年调查兵走过来,很是谦卑地行礼,
“我叫林清,只是个普通的勤务兵。我不是有意跟踪你们,只是有些东西想还给陈长官。”
“还?”
陈新月一如既往抓住了重点。
“是。”
说着,林清从怀里小心翼翼摸出了一个盒子,打开给陈新月看。
这个做法很谨慎,也考虑得很周到,以防陈新月怀疑那里面是什么危险物品。
乔恩好奇伸长脖子,下一秒,面色陡然呆住。
“这这是”
陈新月也愣了愣,她伸手接过盒子,看见了里面规规整整放着八块血迹斑斑的身份铭片。
林清温声解释道:
“我们打捞尸体寻回身份铭片的时候,发现了这些,因为有东部军区的标识,所以我想着他们应该是您的队员。”
陈新月指尖颤抖,她抚摸着那些冰冷的金属片,在这炎炎的夏日中,竟觉得一路寒到了心里。
她一块一块地确认着,直至最后看到了王远的那一枚。
当时王远救她断臂的时候,身份铭片掉了。没想到竟然还能被找到。
陈新月还能控制情绪,只是眼圈微红,然而旁边的乔恩就没忍住,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谢谢.谢谢你!”
他很认真很激动地跟林清道谢。
只是陈新月没动作,她看了片刻就合上了盖子,再抬头时除了眼睛有些发红以外,脸上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陈队长,我其实听说过你,你是个好队长。”
林清看着陈新月,微微有些动容。
“四年前,你帮战死的两个队友讨要抚恤金,得罪了东部军区的二等执行官。”
陈新月愣住。
的确有这件事,所以后来她被外派到了更偏远的地方去。上面说是看中她的能力,想让她去探索更加危险的沦陷区,但实际上不过是想让她吃些苦头。
也正因如此,陈新月上次任务的收获才会那么丰富。
因为越是偏远的沦陷区,越是危险,而里面的物资也就越好越多。
只是陈新月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她一眼就知道这些话只不过是铺垫,对方的真正目的在后面。
噗通!
“对不起,我我刚才在外面偷偷听见了一些您和梁组长的谈话。”
毫无征兆地,青年忽然跪了下去。
“所以我不得不来找您。陈队长应该知道的.您应该最清楚我们这些底层调查兵的处境,我们不像您这种精锐,身体无法融合异体成为异变者,枪械武器补给也不多。”
“那点薪酬或许对普通人很可观,可是对于我们这种时时刻刻都要搏命,时时刻刻都在受伤的调查兵来说,有时候连医药费都不够。”
“年龄大了就被迫退伍,一身病痛苦苦熬着。更别提那些没了手没了脚的.”
陈新月安静听着林清的哭诉,一言不发。
“梁组长是个好人,虽然他有的事情确实做得不干净,但他都是为了我们,他自己是真的一分都没拿。而且这次的事情.”
说到这,林清露出了极度愤怒又悲哀的神色,
“——都是巴德那个混蛋!”
陈新月迅速抓住了关键所在,她眼神猛然凌厉,一把捏住青年的肩膀,
“巴德做了什么?说清楚!”
“他他说他上面有关系,只需要用身份铭片就可以帮忙申请到高额的抚恤金。本来谁也没信,但是他提前把钱给了,还有公章文件”
“好多退伍老兵和伤残的士兵都缺钱,而且身份铭片对他们而言也就是个毫无用处的金属片而且巴德自己也拿了不少,他说大家都在一条船上.”
“他,他太会蛊惑人心了,所以后来大家就都信了。”
林清跪在地上,死死攥拳,
“那些都是脏钱,可更是要命的钱。梁组长后来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青年后悔又痛恨地闭上眼,
“巴德那个混蛋,把所有人都拉下了水。”
陈新月的心在这一刻沉到了底。
她明白了,巴德是握着那么多人骗取抚恤金的把柄,才以此威胁梁坤入了伙,所以这次事件中梁坤才会如此处处维护他。
这个最关键的逻辑点一出,陈新月立刻想通了这次事件中调查兵反常的死亡率。
“所以,当梁坤发现巴德跟王种袭击的事件有关,甚至还引来了王庭的关注。他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所以就想要立刻抽身,而现在唯一的抽身办法.”
陈新月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艰涩,
“就是让那些用身份铭片骗取得到抚恤金的士兵,真正死在这里?”
林清痛苦地闭上眼,点头。
“所以请求您,不要举报,请求您保守这个秘密。他们的确得到了一笔高额的抚恤金,可也已经补上了.应有的代价。”
“.”
陈新月沉默了,她此刻无法表达自己该是怎样的心情,只是觉得悲哀。
而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乔恩已经完全傻了,就像是他之前对除秽官的刻板印象一样,他对调查军团也有着非常光辉正面的想像。
所以第一次接触到这种真实,现实,残忍又悲哀的真相时,乔恩的世界观再次出现了裂痕。
他甚至想了好半天才慢慢有点想明白,可是又好像有点不明白。
十七岁的乔恩不明白本该是保护人类的正义武装,为什么会是这样卑微腐烂的模样。
不明白明明那些人也曾为了守护而搏命拼杀,为什么临终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最终,陈新月没有拒绝,可她也没有表示答应,只是攥紧了手里冰冷的身份铭片,转身离开。
“走了,乔恩。”
“.是。”
乔恩恍惚了几秒,踉跄跟着队长离开,只是走的时候他没忍住回头往后看。
林清还跪在那道阴暗的小巷中,没有起身。
卷毛小狗走出了很远,回了七八次头,依旧能看见那个跪着的青年。
乔恩最后一次回头时,他忽然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那个人的脊背好像被谁折断了。
咔哒。
频频回头的卷毛小狗一时没注意脚下,脚尖绊倒了石头,朝前面摔去。
啪!
他撞到了队长的左肩,下一秒,就被陈队长一把揪着领子拽起来。
“看路!”
“哦哦!”
这么蠢的失误让乔恩的脸微微发烫,他憋了许久,直到坐上越野车之后才忍不住发问,
“队长,那你还要不要向上面.”
“你觉得如果梁坤不想我知道这件事情,那个叫林清的,能把话说得这么透?”
“啊?”
乔恩没反应过来。
陈新月回头,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乔恩本性天真善良,虽然不太聪明却在关键时候值得信任,这也是当初陈新月选他的主要原因。
其实她原本想让乔恩在队伍的庇护下慢慢成长,慢慢学习,可如今队友几乎全部死在这次任务中,所以她现在却不得不让这个孩子快速成长起来,才能多几分活下去的可能。
“林清不过是梁坤的传话筒,否则他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刚好收集且找出了我们所有队员的身份铭片?”
陈新月的语气变得有点冷,但还是细细分析给乔恩听,
“刚才的见面是梁坤早就准备好了的。他在那件办公室里表现出来的一切,甚至说出来的每个字都不过是走个过场,给幕后的人一个交代。”
“他惹不起那边,也惹不起打算鱼死网破的我,所以林清这步棋,就是他给我的一个交代。”
“.”
乔恩呆住,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好半天才回神,讷讷开口,
“那那队长,我们现在?”
“巴德只是一个小喽啰,梁坤也不过是被人摆了一道。背后的人能随意调动天赋者,能找到调查军团内部漏洞骗取高额抚恤金,还疑似拥有致使王种提前孵化的诱因.”
陈新月忽然叹了口气,发动汽车。
“这已经不是我们能够处理的事情了,得尽快回到主城上报王庭才行。”
“哦”
乔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看着四周快速退后的景色,忽然想起什么,又问,
“那原野长官和我们一起吗?可刚才的王庭命令没有让他也参与护送任务,我要不要去问问他,让他跟我一路走?”
“.”
陈新月觉得如果不是在开车,她真的很想重重在乔恩脑袋上敲一个暴栗。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竟然还要问。
但最终,她还是平静开口反问
“乔恩你觉得,要是没有那个人跟着一起,我们活着回到主城的可能性有多大?”
“.”
乔恩呼吸一窒,随即明白了什么,忽然感到遍体生寒。
·
与此同时,小章鱼还在气喘吁吁地追那个生气到走得飞快的原野。
如果是在水里,叶云帆还能赶上原野的速度,说不定游得还比对方快。
然而天不从鱼愿,这是在陆地上。
而且供给站刚经历过一场袭击,到处都是颓垣断壁,道路也损毁了不少,遍布很多建筑碎块和尖锐的石子。
这些东西对于穿着鞋子的人类来说没什么,但对于只套了一点点手套尖尖的小章鱼可就有点难搞了。
原野疾步快走过的平地路线,小章鱼追过来的时候竟是处处惊险,他一会儿跋山涉水,一会儿跑酷攀岩。
要是有个摄像机,他都能拍一部章鱼侠电影!
总而言之这艰难的前行,不亚于一场西天取经之路。
不过时间倒也没有西天取经那样漫长,短短几分钟之后,叶云帆就发现前面原野的速度慢了下来。
呼——
果然,就是小孩子闹别扭。
不然如果原野真的不想要他,应该丢回海里,而不是让他去找陈新月。
闹别扭什么的,哄哄就好了。
叶云帆当过太多小孩的哥哥,也算是哄孩子的一把好手。这个他很有经验。
就是章鱼宝宝的身体没长嘴,可就太影响他发挥了。
叶云帆叹息。
也许是思维太过发散,小章鱼一个没注意,绊到了什么东西。
啪叽——
触手上的一只小鞋甚至直接飞了出去。
叶云帆:“.”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变成一只章鱼宝宝之后他好像就很容易摔跤。
咦等等。
这触感好像不对。
地面坑坑洼洼,石子碎块到处都是,要是摔倒应该会很疼才对。
脏兮兮的小黑脸抬起,视野中出现了那把熟悉的长刀。只不过这次不是银白锋利的刀身,而是漆黑如墨的刀鞘。
而此时此刻,满身可可粉的“草莓果冻”就摊挂在这把刀鞘上。
“!”
小章鱼立刻意识到什么,惊喜抬头。果然对上了那双熟悉的异色双瞳。
原野那张酷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周身的冷意倒是散去了不少。
“走个路都能摔,笨死了。”
叶云帆:“.”
原野,果然你这家伙没朋友是有道理的!
——可惜这话没法说出来。
原野话虽然那么说,心里却再也没有要把“小水母”丢掉的想法了。
或者准确地说,当他发现小家伙追过来的瞬间,就想回头来着。但回头太快,似乎显得有点丢脸。
所以他就放慢步子,等了几分钟。
然而就这短短几分钟,这只“小水母”就像是受了千辛万苦似的,浑身都脏脏的,光滑Q弹的皮肤也没了光泽。
不像是来追他,倒像是经历了一场逃亡。
这时候,小家伙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八只触手紧紧抱着刀鞘,一双湿润的蓝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似乎生怕又被丢掉了。
“.”
原野抿了抿唇,手腕稍一用力,动作十分熟练地就把小章鱼端起来了。
“走吧,回去洗洗。”
啊?
叶云帆原本还在绞尽脑汁想自己这个没长嘴的小章鱼,要怎么哄对方,然而刚走了一会儿神,怎么这就成功哄好了???
嘶.
有点过于容易了啊。
小章鱼呆呆趴在刀鞘上,眼神茫然。就在这时,他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忽然起身,急切地想从刀鞘上下去。
少年原本缓和的神色瞬间一凝,他以为“小水母”改了主意,又想回去找陈新月了。
可很快,原野就发现小家伙伸长了触手,指着地上的某一处,急急拍刀鞘。
“?”
原野寻着触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发现原来是他之前给它做的“鞋”掉了。
少年忽然怔住,他看了看急切拍刀鞘的“小水母”,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不要了。”
小章鱼愣住,转过头来,用那双蓝色的大眼睛呆呆望着他。
而就是这一瞬间,原野鬼使神差解释了一句,
“不是不要你。”
他看了一眼小章鱼,目光示意性地落在小触手上剩下的那只脏兮兮的指尖套上,
“太脏了,回去换新的。”
“!”
小章鱼眼睛顿时一亮,立刻毫不犹豫把触手上脏兮兮的“小皮鞋”甩飞。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咻——
脏脏的小鞋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
【新的!】
【新的!新的!】
【新鞋鞋,新鞋鞋~】
小触手们总算高兴起来,兴奋欢呼。
二十分钟后,原野带着小黑脸水母回到了徐老头的临时诊所。
“哎哟,怎么搞得这么脏?”
徐老头闻声而来,看见原野刀柄上的小章鱼,面露惊讶,
“这是不小心摔到泥坑里了吗?赶紧洗洗,去洗洗。”
叶云帆:“.”
他没说话,默默回头看了原野一眼。
少年脸上毫无异样,径直去找了一个干净的木盆,放了干净的水。
叶云帆早就受不了了,不用原野动手,他自己就一个纵身,飞扑进去。
五分钟后,原野又给他换了盆水。
叶云帆看着眼前动作利落,身手勤快的少年,忽然觉得不闹别扭的时候,原野这个人倒也不错。
做完这些之后,原野才提着长刀出去,他要去洗洗刀鞘。
小章鱼泡在水里,把触手们挨个翻过来,认真搓搓每一个小心心吸盘。
他一边搓搓,一边努力回忆自己的过往。之前在站务处办公室的时候,叶云帆发现记忆出现模糊的时候,可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只是当时情况不允许,他现在才有时间仔细慢慢回忆。
回忆他住的那个小房子,回忆村里和蔼慈祥的老人,回忆那一群总喜欢跟着他屁股后面跑,一口一个小叶哥哥的弟弟妹妹们。
还有那所只有两间教室的学校,院子里有些发旧的国旗
模糊的记忆慢慢浮现,又慢慢清晰起来。
叶云帆松了口气。
但也仅仅只是松了口气,他并不觉得之前自己身上的异样只是巧合,因为从小到大叶云帆的记性一直都很好,只是还不知道具体原因。
——看来以后得注意一下了。
叶云帆把这件事认真记在了心上。
这时候,小徒弟又送来了一盆干净的水,里面加了些香料的边角料。
光是靠诊所不赚钱,所以徐老头还有个副业,就是在处理药材的时候,顺带制一些便宜香料。
小徒弟似乎有些胆小,他默默送来,放下东西就走了。不过和这些一起送来的,竟然还有针线。
这时小章鱼从水盆里冒出半个脑袋,仰头盯着原野。后者似乎很擅长这种针线活,他张唇抿了一下线头,精准穿入。
上次做的时候,针线是穿好了的。所以叶云帆还是第一次见原野穿针。
其实这很简单,叶云帆也会,他甚至跟村里的老裁缝学过一些基础的手工活,小时候还会给几个妹妹缝娃娃。
只是这个穿针的动作很有华夏人的精髓,放在这个异世界就让叶云帆有些在意,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历史背景,只能从细节处窥探一二。
似乎是做过一次,这一次原野的速度更快,即便他戴着手套,也丝毫不影响此刻动作的快速和灵活。
少年神色认真而专注,他垂着眸,漆黑的睫毛在瑰丽的瞳孔中落下一道幽幽暗影。
窗外正直日暮,微红的暖光打在原野专注的侧颊上,有种特别的暖意,美好得不似真人。
小章鱼怔怔望了片刻,无声没入水里。
叶云帆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不知道原野的父母长什么样,竟能生出这样一张脸。
但不得不说,对方顶着这张帅气逼人的酷哥脸,做着这样细致的小事情,割裂感和反差感太强了。
就在叶云帆思维发散的时候,原野已经结束了他十分擅长的手工活。
他把那双新的小鞋子放在手心,给水盆里的小章鱼递了过来。
“喏,试试。”
小章鱼立刻从盆里爬出来,抖了抖身上的水,然后欢快爬到少年的掌心,穿上自己的新鞋子。
依旧从原野之前那双手套上裁下来的皮质料子。
当然很nice!
【耶!】
【新的,新的!】
【新鞋鞋~】
小触手们高兴得手舞足蹈。
在非紧急状态的时候,叶云帆都很放任小触手们夸张而幼稚的动作,放任它们直白而简单的情绪。
因为这会让叶云帆在别人眼里更像一只智商不高的进化种“小水母。”
原野的手掌被小触手们踩得有点发麻,但却似乎没有之前那样让他需要强制冷静稳定情绪的地步了。
这时,原野安静地注视着欢天喜地的小家伙,心情忽然好了许多。
在他有限的记忆里,这是第一次有人因为自己而表达出如此毫不掩饰且明媚热烈的欢喜。
哦,不是人。
是一只“小水母”。
但这也足够了,足够让原野感到自己除了杀戮之外,还有别的,擅长的,能让自己感到有存在价值的事情。
原野看着手心里的小家伙,对方仿佛只有高兴,半点没有记仇的意思。
这一刻,他竟头一次意识到自己之前做的事情有些冲动。原野认真想了想,有点不自然地开口,
“陈新月她.”
被小触手吵得脑子嗡嗡的叶云帆:.啊?
他发现自己着实有点跟不上原野的脑回路,怎么突然又提到陈队长?
但很快叶云帆就反应过来,他回想起刚才的失误,立刻打算重考一次,交出一份满分答卷。
就在这时,原野继续说完了剩下的半句,
“她应该不会给你做这个。”
说着,他指了指小章鱼正穿着的小鞋。
叶云帆:“.”
小章鱼愣住,一时竟有种原野这家伙在拉踩陈队长的错觉。
不过事实确实如此啊,他跟陈队长又不熟,人家为什么要给他做鞋?
于是小章鱼点点头,表示认同。
为了以后安全稳定的生活,原野这位强大的庇护者显然必不可少,而且对方不仅能保护他,还能做饭,还能做衣服,还记得带他一起洗澡。
总之目前来看,再没有比原野身边更合适苟着的地方了。
为了继续安全苟着,叶云帆觉得自己需要认真定位一下自己的鱼设马甲。比如他目前就是无害,可爱,智商等价于几岁小孩的进化种。
经过这次事件之后,他认为自己得再贴上一个原野的标签。具体落实一下,就是得和对方建立更紧密一点的联系。
思绪到这,叶云帆陡然一愣。
嘶.
虽然逻辑上没什么问题,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反正现在都不是人了,最重要的目的是安全苟住再慢慢探究这个世界,以及寻找回家的方法。
所以叶云帆对自己的宠物设定适应良好。
得到小水母点头的答案,原野冷峻的眉眼顿时柔和,他把小家伙放在肩膀上,拿起长刀走出去。
毕竟他们回这里是有正事要做的,只是刚才小章鱼确实太脏,就花了十分钟洗了洗。
一走出门,原野看见徐柯背着浑身缠绕绷带的尸体出去。
“咦,原野先生,您回来了?”
叶云帆认得那具尸体,因为陈新月带回来的那个三角眼男人就是那样包扎的。
难道他们出去一趟,人就死了?
线索又断了吗?
叶云帆下意识去看原野,不过后者并没有什么异样。
“嗯。”
原野只是很冷淡地应了一声,他转头,朝西边望去,那里浓烟滚滚,似乎是在焚烧什么东西。
徐柯丝毫不在意原野的冷淡,神色略显疲惫地开口道,
“又死了一个,我得尽快把他带到火葬处去烧了,免得尸体被污染。”
说着,他顺着原野的目光望过去,眼瞳中倒映出浓浓的长烟,低声叹息,
“这几天死了太多人,供给站的柴火都要烧没了。”
这个时代,土葬和海葬几乎都被大部分人摒弃。因为异种太过渴望血肉。有些人活着的时候靠着身体抵抗力不会被污染,但死亡的瞬间,肉/体还活着,就很可能异变成半死不活的怪物。
所以保险起见,火葬是这个世界的主流丧葬方式。
“闲聊什么!还不赶紧把尸体弄去烧了!”
徐老头的语气有点凶,徐柯不敢回嘴,立刻喏喏应了。这时叶云帆才发现,徐老头似乎只对原野好脾气。
“人怎么样?”
原野忽然开口问。老医生摇摇头,叹气,
“活不长了,你赶紧趁着还有口气,去看看吧。”
说着,他递给了原野一件斗篷。
谁?
叶云帆脑袋里冒出了个问号。
不过很快,他就见到了两人对话中那个只剩一口气的人。
原野走入了徐老头家里的地窖,因为前两天下过大雨,里面很潮湿,点着两三只蜡烛,光线十分昏暗。
不过非人类的极好视力还是让叶云帆看清了躺在木板上的男人。
对方浑身缠着绷带,和刚才徐柯背走的尸体竟然有九成相似。
“!”
这家伙是巴德的手下,那个三角眼男人!
叶云帆恍然大悟。
看来是陈新月和原野,以及徐老医生联合使了个障眼法,免得最后一个幸存者被灭口。
原野走过去,检查了一下男人的状况。
据陈新月说,她找到这个男人的时候,对方就已经身受重伤,而且还想逃跑。
情急之下,她直接开车追上,却不料对方竟直直朝车头撞来。于是最后就成了这个模样。
最后的结果跟徐老头的话一致,受伤太重,且这家伙又只是个普通人,现在就剩下一口气了。
少年眉头皱紧。
然而叶云帆盯着那奄奄一息的家伙看了许久,忽然有个想法。
他想用这个快要死掉的男人,来试试自己那个精神沟通的技能。
叶云帆一直没试过那个精神沟通的技能,因为不成功还好,要是一旦成功他的秘密就会被发现。
好在通过徐老头的话来看,所谓的进化种拥有几岁小孩的智力是很正常的事情,原野也一直没对他能听懂人类的话语产生什么异样。
那说明他目前表现出来的一切在这个世界正常进化种的范围之内。
不过进化种有没有非自然力量,叶云帆就不知道了。所以保险起见,他一直没有尝试对谁使用这个技能。
但是现在好了。
现在有一个完美的实验对象。
叶云帆从原野的肩膀上跑下来,落到木板上。他没有冒然靠近对方,只是隔着二十公分左右的距离观察着。
就像是普通小动物对某个东西产生了好奇的样子。
果然原野只是看了他一眼,就不再关注。
少年从后腰的小工具包里面摸出了一个小指大小的玻璃药罐以及注射器。
然后割开男人手臂上的绷带,从静脉中注射进去。他的动作很熟练,而且整个过程中,原野并没有和对方产生任何皮肤接触。
叶云帆不知道那是什么药,但是注射过后,他立刻察觉这个三角眼男人的呼吸变得有力了许多。
小章鱼悄无声息又靠近了些,用一只触手悄悄贴在男人的脑袋上。
其实这个动作有没有意义叶云帆并不知道,但是顾名思义,精神沟通总该是跟脑子有点关系的。
【好痛!】
嗡——
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的陌生男声把小章鱼吓了一跳,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那应该是他的技能起作用了!
于是他立刻又把触手伸过去,仔细听——
【好痛.好痛】
【不我不想死不想死.】
【逃.救.救命】
那些声音很不清晰,含糊不清的,就像是人的梦话,而且来来回回就是这些。
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小章鱼有些失落。
就在这时,原本昏迷的男人猛然抽了一口气,眼睛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球滚圆,凸起。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以至于到了痉挛的地步,鲜血争先恐后地从绷带中渗出来。
【痛!!!】
【好痛!!!!】
剧烈的疼痛化作了咆哮,让小章鱼吓得立刻抽回触手,退后了一大段距离,他惊疑不定,下意识抬头去看原野。
然而后者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垂眸漠然注视着一切。仿佛对现在发生的事情早有预料。
“嗬救.救我”
这家伙竟然能开口说话了?!
小章鱼的眼睛微微睁大,又靠近了一些,也许现在对方清醒之后,他能够获得一些有用的东西。
原野没有多啰嗦,直接发问,
“巴德背后的人是谁?”
“疼啊!!!疼.”
那人没有回答,用嘶哑的嗓音痛苦尖叫。
少年定定看了他几秒,忽然抽出长刀。雪白的刀身反射着烛光,在原野的眉眼间划过一线凌厉的银白。
不过就在这时,他的动作稍稍一顿,目光落到注视着自己的小水母身上。
那双湿润的蓝眼睛安静盯着他,似乎有些茫然又有些惶恐。
“.”
不知道为什么,原野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并不应该带上这个小家伙来到这种地方。
他刚才应该把它留在水盆里的。
或许它现在应该玩水玩得很开心,也许还可能像晚上洗澡那样在水里舒舒服服躺着睡觉。
少年抿了抿唇,忽然低头,将左手的黑色皮手套咬下来,然后走过去,蹲下,把小水母罩在里面。
欸?
叶云帆突然眼前一黑。
他不明白为什么原野要用手套把自己罩起来,刚要挣扎钻出来的时候,就听见对方开口说,
“你在这里呆一会儿。”
“.”
小章鱼愣了愣,乖乖蹲着不动了。
但黑暗让他的听觉忽然变得愈发敏锐起来,叶云帆很快听见了那个男人的惨叫。
比刚才还要撕心裂肺,但是由于嗓子哑了,却也并没有太大声。
接着,是他熟悉的原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而平静,
“巴德背后的人是谁?”
“不知道呜.我.我真的.不知道.”
男人哑着嗓子痛哭,颤抖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小章鱼竖起来的耳朵颤了颤,他听见了液体流动的声音,以及黏稠的,像是肉块滑动的摩擦声。
叶云帆下意识回避去想为什么会有那种声音,他低头,看见木板被大量的血浸湿。
也许是见最关键的问题对方真的不知,于是原野退而求其次,问了一个最简单的。
“那天你为什么没和巴德一起来?”
“杀杀了我吧.啊啊啊啊你杀了我吧.”
这时,即便没有用触手和那个男人接触,叶云帆也察觉到了对方此刻的痛苦和崩溃。
明明之前,他的求生欲还很强。
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发浓郁,原野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没来?”
“信信号车.要守着”
信号车?
叶云帆直觉这会是关键信息,于是他悄悄伸出一只小触手,贴到男人的脑袋上。
【死我想死.死.】
【好痛.痛.魔鬼魔鬼!!!】
【杀了我!杀了我!】
无数负面的情绪像是海啸,好在刚才叶云帆被突袭过一次,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这一刻他好像拥有了一些无形的触手,缓缓深入了男人的脑海。
叶云帆好像看见了无数阴暗恐怖的抽象画,就像是一个发狂的精神病人肆意泼洒颜料,蹂/躏出来的颜色。
阴暗,扭曲,绝望,恐怖。
但往里深入,他又察觉到了一点点稍微干净一些东西。
与此同时,原野眸色一凝,
“你要和谁保持联系?”
“.”
与此同时,男人的瞳孔出现了涣散的前兆。见此,原野微微皱眉,他没想到对方的身体竟然这么快就不行了。他又刺下一刀,强烈的疼痛感让男人的身体猛地一颤,
“通讯记录仪的芯片在哪?”
这个芯片能够记录每一段信号,如果找到这个芯片,也许就能够找到信号传送的目的地。
“藏藏.”
他话没说完,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整个人的气息瞬间衰败下去。
原野立刻察觉到对方没了呼吸,眉头紧锁,低声自语,
“该死,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候。”
这时候,叶云帆总算适应了无数负面的情绪,他找到了一点点青绿的颜色,并试探着接触对方,开始表达自己的信息。
【你,叫什么?】
他没着急,先是问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
【马马林。】
很好,有反应,能回答!
叶云帆心中一喜,继续问,
【马林,你们为什么要王种的尸体?】
【不不知道,那边只是要配合他】
叶云帆皱眉,他立刻又多贴过去了好几根触手,
【马林,那边是谁?】
【不知道】
【马林,你们要配合谁?】
叶云帆每一个问题都强调了一遍对方的名字,以此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天天赋者.】
天赋者?那应该是张南。
叶云帆忽然察觉到那点青绿迅速灰暗,近乎消失,他立刻重复了原野的问题,
【通讯记录仪的芯片在哪?】
【信号车】
对方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模糊,就像一缕烟。
但最终,叶云帆还是听清了最后几个字。
【备用轮胎.】
最后一个字落下,马林再无任何生息。
整个地窖忽然安静下来,只有滴滴答答液体从木板上滴落的声音。
那应该是血。
叶云帆猜测。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道从上面下来的很熟悉的脚步声。
每个人走路的声音都不一样,因此叶云帆推测来的人应该是陈新月。
只是那声音猝不及防停住,而后好半天,女人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这些.我来处理吧。”
的确是陈新月的声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发颤。
不过——
这些?
叶云帆觉得她的代词有点奇怪,陈新月应该是指马林的尸体,可为什么要用这些?
“嗯。”
原野没有推辞,他的神色很冷漠,随意用手背蹭了一下脸上溅到的血。
直至这时,少年的脸上才有了一点表情,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些厌恶。
“他不知道背后的人是谁,那天没来是要守在信号车保持联络,通讯记录仪的芯片被他藏起来了,只是没问出在什么地方,人就死了。”
原野简洁明了地说出了获得的信息。
“其实原本最大的可能应该是信号车。”
陈新月一边说,一边开始收拾。
她找了个麻袋,里面铺了一些塑料,然后把木板上的尸体和一些看不出原样的肉块放进去。
小章鱼听见了他们的谈话,这时候很想大声喊。
对啊!就是在信号车里!
然而下一秒,陈新月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可惜我找到他的时候,那辆车已经爆炸烧得只剩个空架子了。”
叶云帆愣住。
烧了?
原野没答话,他用力撕扯掉染血的手套,丢到麻袋里。然后扯下身上的斗篷,绞成一团,也丢进去。
少年的呼吸变得急促,动作间也开始有些烦躁。
直到这时,原野忽然眸光一滞。
因为原本被罩在手套里的小章鱼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掀起了一个角,此刻正探头探脑地朝他望过来。
粉色的小家伙歪着头,用那双湿润的蓝色大眼睛盯着他,似乎有些担心,又有些困惑。
原野愣了愣,睫毛微颤,立刻扭头下意识去看陈新月。
好在,陈队长的动作一向利落,她已经把该收拾的东西收拾完了。
麻袋封了口,放在角落。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原野竟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这时候,叶云帆注意到了原野的眼神一直在看陈队长,他以为这个别扭的家伙还在想之前的事情。
于是小章鱼立刻坚定不扭头,不去看陈队长,只直直盯着原野。
——决心这次一定要给出一个!
但叶云帆想了想,觉得光靠眼神似乎还不够表决心,至少不能坚定地表达出“我跟她是假玩,跟你才是真玩”的纯纯小朋友友情。
于是,小章鱼从手套里钻出来,除了两只穿着新鞋的,其余六只小触手都齐齐朝着少年伸了过去。
伸手手.jpg
“.?”
原野忽然怔住。
一时间,他有点没明白,于是呆站在原地。
“原野先生.”
陈队长忽然小声提醒道,
“它好像是,想让你抱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盆盆饭,来,你一盆,你也一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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