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后,我们换上新的衣袍,在宫里一个小公公带领下,进入了皇极门,迎面便看到巍峨的皇级大殿,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威严的武士,虽然也是我们锦衣卫中人,袍服几乎一样,但目光凌厉地看着我们,他们听命于东厂,自然有几分傲气。我们不敢张狂地四处张望,偷偷瞄上几眼,就顺着殿外的甬道,过了中极殿,到了建极殿,便是紫禁城了。这里守备更加森然,为首的公公自称姓唐,拉长音道:“这里是皇家禁地,你们都小心些!”声音有几分熟悉,我想到了那日在平家老店,听到的声音。我没敢抬头,他却说道:“为首的是锦衣卫总旗张英吧!”我赶紧过来,叉手施礼,他看看我,点点头道:“你仔细些,皇家规矩很多,想必你也清楚,你手下犯了错,可要那你是问!”我连声称是,吩咐宁博阳、哈代,排好对,让他们检查。小半个时辰,我们方才挨个被检查完成,进入里面,远远望见乾清宫,据说皇上在里面,我们今天没有机会再往前,而是向右拐,直接去了南宫。我们布置妥当,时辰已是申时,我领着我的人站在殿外大门两侧,可以很清楚看清来的人,十几个小公公也是摊着手站在那里,低声议论着。
今晚皇上请的客人是张氏兄弟,他们一个是建昌侯,一个是寿宁侯,他们都是皇上的舅哥,可谓皇亲国戚,一直深受皇帝宠幸。听说有时候,对于他们兄弟一些违法的事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足见对皇后的尊崇。
我听说过这位皇帝的故事,受到的苦太多,但这个人却很大度,知恩图报,既没有和害死他母亲的万贵妃家结怨,也没有忘了帮助过他的太监怀恩。他善待张家,大抵是因为他从小孤苦伶仃,长大后,后宫只有皇后一个和他相依为命吧。
天色趋晚,眼见得皇极门外陆续进来一些人,衣衫华丽,神态倨傲,太监们跑前跑后,想必就是张家的人。我们远远站着,我稍微离门近些,太监及侯爷府的人穿杂其间,但我还是一眼看见那个宁溪小姐,一身淡绿色衣裙,人越发端庄,只是她脸上有些不太高兴,几个老妈婆子小心地伺候着,张氏兄弟四旬左右,穿着崭新的官袍,一步三晃,更是得意洋洋。
早有一个中年公公出来喊道:“皇上问了,怎么没坐轿?”一个小公公急忙出来回道:“回庄公公的话,侯爷说了,这里是皇家禁地,外人不敢造次。”庄公公又道:“皇上说了,张家不是外人,以后可以直接坐轿进宫!”一听庄公公,我忽然想到那天在平家老店,季了凡等人提到的庄公公,莫非是他?
这话说出,张家的人更是喜笑颜开,只是那宁溪小姐面沉似水,颇有几分惆怅。我不禁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似乎看见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忽然微微一笑,想必知道我是谁了?
我不敢过去说话,只是直直地站在门口,这些人慢慢走来,几乎正眼都没看我,待宁溪小姐经过时,人显得有几分高兴,有意无意说道:“你也在这里呀,那天谢谢你了!”我忙客气道:“那是属下分内之事,理所应当。”宁溪小姐咯咯一笑,道:“你们锦衣卫都是一样的话,好了,还是要谢谢你!”侯爷府的人狐疑地看着我,早有认出我的人,低声道:“那日是他救了小姐!”这些人鼻子哼了哼,略微点点头进去了。庄公公听见了,走到我近前,笑道:“咱家也听说这件事了,皇上很高兴,说锦衣卫里总算出息了一些,好好干吧!”
我心中高兴,连忙施礼道:“这都是属下分内之事,自然应当竭尽全力!”庄公公一笑,道:“今晚皇上皇后宴请侯爷府的人,为了方便,里面少了许多侍卫,外面就靠你们了,要加强戒备!”
我连忙称是,再抬头时,庄公公已经走了。待这些人都进去之后,宁博阳凑过来,低声道:“莫非这位小姐就是你救过的侯爷府千金?”
我点点头,宁博阳不由得大赞,“国色天香呀!”我瞧他一眼,道:“不得胡乱说话,小心挨棍子。”宁博阳和哈代互看一眼,相视一笑。
不多时,那殿上便传来山呼海啸之声:“皇帝陛下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想必是皇上皇后都到了,我们虽然隔着很远,声音还是隐约可见,只是断断续续。不久,鼓乐丝竹之声渐起,我们再也听不到什么了。
月亮升上来,这宴席亦开了一个时辰,期间倒也出来几个公公,在殿门口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我们仍然像钉子一样,钉在这里,殿内灯火通明,很是热闹,自然是一番人间天伦之乐,而殿外因为警戒的原因,灯光灰暗,我悄然想起老家,想起父母,想起祖父......嗨,油然而生的伤感,让我不禁湿润眼睛。这时,殿门一开,庄公公等几位公公从里面出来,簇拥着一人,那人穿着杏黄衣袍,步伐缓慢,摆摆手,只带着两个人走了过来,其余人都退了下去。庄公公轻轻咳嗽一声,示意我加强戒备,我连忙打手势,命令哈代、宁博阳掌灯,照亮殿外游廊,而我定睛细看那两人竟然是张氏兄弟,两人态度谦卑,亦步亦趋。
太祖皇帝对于衣服是有规定的,能让张氏兄弟如此谦恭的人,想必此人就是皇帝本人,那皇上慢慢走了过来,我的心紧张得提到了嗓子眼,进宫之前,谷大寿说,根据规定,我们值勤的时候,遇到任何人,无论他是谁,无论官多大,我们都不用施礼,只是现在遇到了皇上,我不知该不该施礼。我犹豫片刻,还是坚持没有施礼,站在一旁,目光始终跟着皇上,只是觉得双膝发软,身边众人也是大气都不敢出。
那皇上走到我们附近,随意看我们一眼,便转过身去,略微走了几步,到那殿角处,停下脚步。我和他的距离不过十几步远,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这就是我们大明的弘治皇帝,我心中暗暗说道,瘦弱的皇帝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须发稀疏而且花白,一看就是气血不足。他颤巍巍又走了几步,寿宁侯兄弟却是红光忙面,胖墩墩的,小心地跟在身后,我不敢直视他们,但余光还是看清了他们,皇帝的声音很低,话语缓缓,“适才宁溪祝酒,愿朕身体康泰,大明万世兴旺。朕很高兴,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而且懂事。这很好,朕是看在皇后的面上,对卿家一直很宽厚,虽然卿家有不法之事,御史弹劾之声不绝于耳,然朕思皇后贤惠,当惠及卿家,且太子年幼,朕身体不佳,依赖颇重。故诸事虽不爽,亦不深究,本期卿家闻过则改。今卿为国之外戚,朕一向厚待,然卿仍为些许锱铢而犯禁,更有甚者,接纳地方藩王,干扰朝政,卿等难道让朕背诵太祖祖训么?”要知那太祖皇帝对于贪腐官员一向不手软,剥皮塞草都是寻常事,只是到了宣宗之后,法令松弛,以至于贪官辈出。
这皇帝的声音虽然说得缓慢低沉,但里面的话寒意更浓,我听了,都觉得心惊肉跳,而那张氏兄弟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在地,叩头道:“罪臣一时糊涂,有辱皇上厚待,臣等该死,必不敢再犯,请皇上赐罪!”
皇上咳嗽几声,许久叹口气道:“天下之大,朕岂能不容卿兄弟,快些起来,别让皇后看见,引得她伤心!”话语中不乏对皇后的尊崇。我心中感叹,人言皇上是世间少有的君王,只有一个皇后,再无其他妃子,让人确实佩服,也许患难夫妻都是如此吧!
皇帝悠悠又道:“朕身体一直不好,太子虽然很聪明,但需要有人看护。卿兄弟乃太子舅父,于国于家都该替太子分心劳神。朕非桀纣之主,亦非穷兵黩武之君,四海升平乃朕之期待。卿兄弟当如刘、谢、李三位大人那样,鞠躬尽瘁,报效国家。”我听得真切,心中万分激动,果然如外面传言,是为仁义之主,只可惜身体不佳,张氏兄弟更是连连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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