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州城内,叶昭榆被一群人簇拥着来到一座行宫。
新殿还在建立,大概还要一段时日才能竣工,现下先在此处安顿。
她刚下马车,便见宫门前立着一群宫人,皆是来迎接她的,随后视线一移,猛然落在一短衫打扮的男人身上。
她杏眼顿时眯了眯,在众人不明所以的情况中抬脚朝着那人走去。
男人紧张的扯了扯衣摆,轻咳一声,随后朝着来人咧了咧嘴。
“郡主,听……我去!”
话还没说完,只听“嘭”的一声巨响,一道黑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下砸进行宫周围的河道,顿时惊起一朵巨大的水花。
叶昭榆慢条斯理地收回脚,理了理裙摆,听着身后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看着在水中不断挣扎的人,冷冷笑了起来。
“还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啊。”
萧焕茸不明所以的走上来,看着满眼火气的人,沉声开口。
“阿榆这是何意?”
“阿娘可认得此人?”叶昭榆指着水中的人,冷冷开口。
“此人是你贺叔派来保护我的,可有问题?”
叶昭榆眼底暗流涌动,抬脚走到河道边,居高临下的看着攀着想往岸上爬的人,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是吗?除了贩卖人口,您还接安保的活呢?”
此人正是当初不远万里,将她卖到西域的人伢子!
这张脸,化成灰她都认识!
男人一手扒着河岸的草,一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着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的人,立刻心虚地朝她笑笑,嘴里却叫苦连天。
“贺参军,我就说嘛,郡主不愿再见到属下了……”
落日余晖驱散了山间云雾,缓缓露出满山苍翠。
十一月的深秋景致依旧不见一丝衰败,反而大雨过后,青翠欲滴。
贺衍看着漫天云岚,不知喝了多少碗酒,眼神迷离间好似看着一人屈腿坐在一侧,就着晚霞下酒。
他抬手向着那人举了举碗,仰头喝了一口,随后扯了扯苍白的唇,轻叹一声。
“不知阿榆得知真相后,会不会怪贺叔。”
那人仿佛眼尾一挑,眉目舒展,眼中满是脚下的大好河山,轻启薄唇。
“性命之忧,不得不行此法。”
随后一阵冷风越过山野,层林激荡,像是一阵无奈的叹息从远古传来。
“还记得你为阿榆卜的第一卦吗?”
贺衍抬手喝了一口手中的酒,也抬眸看着眼前的壮丽河山,弯唇笑了一下。
“怎会不记得。”
那是怀远军假死的第一年,也是发现君心不良的第一年。
两个满怀理想的少年被一盆冷水兜头浇透,从头到脚都是彻骨的寒。
随后夜以继日的研究求全之法。
退,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手段。
可刚一起势,便被头顶的那只大手掐灭。
退无可退。
正当苦闷之时,恰逢榆丫头顶撞陛下被她阿爹领回来闭门思过。
他们饶有兴趣地跑去看热闹,却见她被她阿爹训诫,却始终振振有词。
“明明是舅舅不对,他为了打压李家,处处挑丽嫔的错,李家为了不被牵连,与她断绝了关系,没有了家族与恩宠,宫里人人都来踩她一脚,这才造成了她今日投湖的惨况!”
叶政堂恨铁不成钢道:“就算陛下错了,也不是你今日在人前顶撞他的理由!”
“阿爹在怒什么?是怒我今日的冲动?还是在怒我冒犯了天威?”
“二者有何不同?”
“若是其一,证明阿爹是在为我着想,赞同我的说法,只是不赞同我的行为。
若是其二,证明阿爹在维护舅舅,你从心底觉得他的做法没有问题,能随意用无辜人的性命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世家利益盘根错节,子女行为与家族荣辱挂钩,阿榆,这世上很多事情,无法用对错来衡量,李家气焰嚣张已久,若再不打压,恐会生出许多乱来,陛下只是用了最直接的方法。”
“他明明可以去找李家本身的错处,却偏偏从一个无错的女子下手,因为这最为省事!
可明明一个月前,他与丽嫔还恩爱两不疑,如今为了目的说抛弃就抛弃,是不是……太冷漠了?”
“阿榆你记住了,不管陛下如何宠爱你,但他首先是一国天子,其次才是你的舅舅,你当知伴君如伴虎,不想成为下一个丽嫔,就该知道凡事都要谨言慎行。”
“若他真的弃了我,难道我不知道弃了他?哪里有压迫哪里还有反抗呢!”
“叶昭榆!休的胡言!”
他与叶政陵站在不远处,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彻底,很难想象那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说出的话。
恐怕连她阿爹都没意识到,他们已经站在同等的层面上对话,将问题的本质看的清楚。
原本便知她比寻常之人聪慧,却不知她还比任何人都有魄力。
若他真的弃了我,难道我不知道弃了他?
这句话,天底下有几个人敢喊,又有几个人敢做。
叶政陵目光热切地落在那小丫头的身上,紧紧扣着廊间圆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阿衍,替阿榆卜一卦,看看侯府的命数可系在她的身上。”
他们站在廊间,紧紧盯着三枚铜钱踉跄着落下。
在,可她为屯卦,乃夭折之命,活不过碧玉年华。
他们顿时大惊失色,从未料想那小丫头竟是这般命途。
侯府的出路是在她的身上,可她的前路又为死路,这与绝路无异。
叶政陵指尖紧紧扣着廊柱,看着不远处面壁思过的小丫头,目光复杂,沉声开口。
“阿衍,再看看,只看阿榆,看看阿榆的生机在哪里。”
只要她有出路,侯府便有出路。
“好。”
第二卦落下,依旧是屯卦,却有了一丝偏移,是另一种极端不利的情况,却也是此卦唯一一丝生机。
若不想死,便要背井离乡,在他处寻得转机。
“那转机在何处?”
“卦象为兑,意指西方。”
一阵鹤鸣响彻山野,亮翅云间,遨游四野。
贺衍回过神来,垂眸看着手中酒碗,白发飘散,眼中带着三分醉意。
“你赴死的那般干脆,连为榆丫头改命的人都未交代,是不是认定了我会出手?”
醉眼迷离间,仿佛看见对方一手拿着酒碗,一手枕在脑下,抬眸看着鹤游云间,吊儿郎当的开口。
“小爷若死了,贺参军能善罢甘休?”
随后喝了一口手中的酒,叹了一口气。
“我本不欲让你入局,可你偏偏不肯出局,便只能强行将你安置一边,只望你能在危急时刻帮帮阿榆。”
随后他低头笑了起来,转头看着他,缓缓启唇。
“未曾想,你竟将整个西域拉入局中。”
贺衍低低笑了起来,白发散在风中,抬手敬了敬四周山川河海,音色轻缓。
“凡事讲求因果,西域与侯府的因果,只有那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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