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西斜,景春河畔的黑烟终于转稀薄。
烟尘下,略有零星火星在闪烁,被薰昏的北夷士兵缓缓转醒。
“大人,您没事吧?”
领头的北夷小将顾不上说话,先转头去看河面。
河上寂寥,除却浮冰,不见其他。
“快去看看,铁蹄军是不是都死了?”
“是。”
几百人慌忙站起,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从一侧的沟渠里拖出几只小舟,然后十人一队,飘上河。
夜幕降至,星火暗淡,他们拿着船篙不断往水下探,可景春河之深,哪里是几根船蒿能触及的?
无奈,他们只能提着更灯,俯下身,竭力往水里窥。
这一窥,倒是叫他们窥出许多黑影。
“那些是铁蹄军的尸体吧?”
“定然是!”
小兵勾唇,兴奋地朝岸边大喊:“大人,水下全是铁蹄军的尸身,黑压压的,累得足有几丈高!”
小将这才呼出一口气。
皇帝有言在先,定要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可烟尘之浓,竟是将他们数百人全熏得晕了过去。
幸好,不曾出现意外。
“你们仔细些,看看是一处有尸身,还是数里长的河道下都有尸身?”
“是。”
北夷人在水上绕上三圈,一直到夜色深沉,破冰聚拢,俨然要再度结在一处,才急急忙忙撤回岸上。
“大人,我们看得仔细,三里长的河道下,全是一片黑,看情形,三万铁蹄军定是全军覆没了!”
小将不言,心里的忧虑始终退不下去。
黑烟再浓,能浓到将他们几百人全部薰昏过去吗?
“三万铁蹄军真就这么死了吗?”
小兵立刻重重点头:“大人,冰面破开的那会儿,三万铁蹄军全在河中央,哪怕没有大火为阻,他们也跑不出来。”
“也对。”
除非有神明降临,否则,三万铁蹄军必死,是他杞人忧天了。
“走,回去复命!”
北夷人返身离去时,三万铁蹄军已走出景春河许多远,他们立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原,目光略显茫然地看着主将魏姜。
魏姜心里的茫然更重。
早晨,他们斗志昂扬地冲出苦白城,以为不出一日就可踏平月北,可不到半日,他们却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
如今,虽他们活着,可战马、刀剑全沉在景春河底,他们还怎么杀去月北,救出主帅?
三万人无望的眼神,看得魏姜热泪盈眶,此刻,他对自己的冲动感到满心后悔,若不是主帅尚未救回,他恨不能一刀宰了自己。
“魏将军,那些沉于河底的战马,请恕陆某无能为力,但那些个刀枪,过几日,陆某定如数奉还。”
“欸?”
魏姜回神,这才想起铁蹄军死里逃生,全仰仗面前的数千人,他急忙躬身:“多谢壮士的救命之恩。”
陆霆错身,没有受魏姜的礼。
“魏将军,救你的非陆某。”
“不是陆壮士,又是谁?”
陆霆抬起手,指尖直指天际,寂寥的夜幕下,忽然亮起一盏灯,那灯像是一簇跳跃的火苗,不止照亮了夜色,也照亮了铁蹄军惶惶不安的心。
当火光还有百丈远,魏姜和三万铁蹄军的目光却陡然间变成不敢置信,但不敢置信里又流露出本该如此的笃定。
于他们而言,主帅不是神,却如神般伟岸。
“是主帅——”铁蹄军立刻欢呼雀跃起来,他们一边高呼,一边单膝跪地,怒喊,“拜见主帅——”
安行洲拉住马缰绳:“吁——”
尽管范修谨拿项上人头作保,说三万铁蹄军皆无恙,可他却不能相信,直到此刻,他亲眼看见所有人无恙地跪在他身前。
魏姜飞奔到马前:“主帅,真得是您?!”
“恩。”
“呜呜——”魏姜顷刻间放声大哭,像是一个走失的孩子终于找到爹娘一般委屈,“曹严那混蛋说,您被韩人抓了。”
“本帅的确被抓了。”
“——欸?”
“抓走本帅地,正是立在你身旁的陆将军。”
魏姜登时傻住,他仰面,先看安行洲,再看陆霆,又看安行洲,然后再看陆霆,几次三番后,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主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行洲扶额长叹。
昔日他选将,重骁勇而轻谋略,于是乎,无论唐峻还是魏姜,上阵杀敌能所向披靡,但面对阴谋诡计却应对不足。
“唐峻是曹严所杀。”
“……”
魏姜之呆愣到了前所未有得地步,见此,安行洲心里的无力越发浓烈:“罢了,让铁蹄军原地生火,找些吃食。”
“是。”
魏姜这才勾起嘴角,又露出笑容。
虽然他一团糊涂,可只要主帅在,就算他糊涂,也没所谓。
至于曹严如何,反正等主帅回去苦白,自会发落他。
安行洲翻身下马,抬眸对上范修谨:“你将才说,若铁蹄军无碍,要本帅答应你一件事,所以,是什么事?”
范修谨没有立刻作答,他抬起头,目光略过安行洲,落在三万铁蹄军。
“殿下说,铁蹄军之勇,天下罕见,可对阵杀敌,若只有勇,没有谋,不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如今,铁蹄军有国公爷,所以威名不减,可国公爷年事渐高,终有卸甲归田的一日,待到那一日,又该由谁来率领他们?”
说着,范修谨收回视线,目光对上安行洲:“以殿下之能,足可以帮着国公爷和铁蹄军避过这一场阴谋诡谲。
一如一年前。
可这一次,殿下没有选择避,国公爷以为是为什么?”
安行洲侧首。
多少年来,铁蹄军未尝败绩,于是,不止天下人以为铁蹄军不会败,连铁蹄军自己都认为他们不会败。
可战场哪里来的长胜者?
一旦自以为能长胜,败北也就近在眼前,此一点,一年前铁蹄军将败时,他已察觉,可也只有他察觉了。
“看来殿下的良苦用心,国公爷能懂。”
“咳——”
安行洲想说“是”,但一想到信上的“岳父大人”四个大字,他怎么都点不了头,就算卿流景一片苦心,但敢背着他撩拨阿妧,他还是很不悦!
“除此,殿下还让我转告国公爷,信任的建立需要数年数十年,但信任的溃败却在朝夕之间。
铁蹄军和北方军之间的隔阂根本无法被修复,强行为之便会如今时今日,国公爷无法做出取舍,殿下只能帮国公爷做了。”
“……”安行洲咬着牙,不甘不愿地憋出两个字,“所以,英明神武的二殿下,到底想让本帅做什么?!”
范修谨拢袖,急忙小退两步,他可不想代殿下受过,挨上一顿。
“那个,殿下说,戏已开场,须得让三殿下唱完,未免铁蹄军耽误三殿下唱戏,委屈铁蹄军们去北夷赏玩几日。”
安行洲嘴角抽搐:“铁蹄军共有三万人,不是三百人!”
“化整为零。”
“……”
安行洲听得目瞪口呆,作为一个帅将,他不得不赞,卿流景之谋略,天下无双,也因为他智慧如妖,他更不能答应把阿妧嫁给他!
他怕阿妧被卿流景吞了!
“哦,对了,殿下还说,铁蹄军在北夷赏玩的时候,可顺带把萧朝和抓回来,这样,说不得天下又能太平了。”
“……”
他,绝对,不会把阿妧嫁给卿流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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