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飘扬的天幕下,崔家门楣一如往日般肃穆庄严,可看在大半年未归的崔郁离眼中,却格外陌生。
崔玉坤见他不动,催促道:“还不进来?”
“是。”
家主归来,三房的郎君们,满院的仆从们全齐聚到院落前,准备行礼,礼未行,先被跟在崔玉坤身后的人影惊住。
三郎看着许久不见的嫡子,不敢置信地呢喃:“离郎,你怎么回来了?”
“阿爹。”
“欸。”
“什么阿爹?!”崔大郎怒目,“崔郁离已被逐出家门,不再是崔家人,三弟可莫要胡认儿子!”
是了,因为离郎一人的离经叛道,偌大的三房,备受清河崔氏的嫌弃。
“离郎,你还是快些走吧。”
崔郁离顿步。
殿下说,世家之残酷,一如帝王家,他曾竭力驳斥,可其实他心里最是清楚,世家的确残酷。
他于帝前,拿功名为赌,换和珍娘相守一生,帝怒,夺了他的头名,崔家怒,把他逐出家门。
对此,他早有准备,但他没有准备地是,阿翁作此决定时,崔家无一人为他求情,包括他的亲父。
“崔尚书,看来下官来得不是时候,不如改日,下官再来?”
便就这样吧。
人生事,有得必有失。
“站住!”崔玉坤怒瞪长子,“古人尚且有言,打断骨头连着筋,离郎是崔家子嗣,乃不肯更改的事实!”
崔大郎面露茫然。
不久前,阿爹谈起离郎还止不住的咬牙切齿,怎么才过两日,便改了态度?
“阿爹,您是不是糊涂了?他——”
“住嘴!”崔玉坤勃然大怒,“我逐离郎出崔家,是因他犯了错,如今他迷途知返,我自当领他回家!
还有,离郎虽是小辈,但也是当朝吏部郎中,以后你们同他说话,注意分寸!”
崔大郎惊,这怎么可能?
晟郎勾结北夷,害苦白陷落,此一事陛下虽未问罪,但晟郎至今被关在天牢,崔家除却家主一人能上朝,其余人都困在家中不敢出。
崔家人心里清楚,皇帝此时不问崔家勾结外族罪,是因为龙体欠妥顾不上,而不是要放过崔家。
若崔郁离亦是崔家子孙,何以能平步青云?
除非——
“阿爹,他——”
崔大郎正要说话,却被崔玉坤眼底冰冷的警告骇住。
只见他走到他身侧,卡着嗓子低言:“今日,陛下驾崩,三殿下在逍遥王的相助下,登基为帝。
新帝为谢逍遥王,破格任用离郎,若你还想晟郎平安归家,即日起,便对三房和离郎好一些。”
“……是。”
见长子受教,崔玉坤才勾出笑意,对愣在原地的三子道:“还不快带离郎去见见他的母亲?”
“哦。”
“见过了,和离郎一道,来正院用膳。”
“是。”
崔三郎昂首,重重应下。
大半年了,自离郎被逐出家门,他一次没有来过前院,只怕来了要被父亲和兄长们讥笑,如今,总算是好了。
“离郎,来,阿爹带你回房。”
“恩。”
回三房的路上,崔父勾着他的手腕,说了许多事,崔郁离知道父亲在竭力修补疏离,可疏离已生,非一朝一夕可以弥补。
走到廊下,远远地,崔郁离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沉闷咳嗽,声色之沙哑,俨然咳了半年不止。
崔郁离蹙眉:“阿娘病得这般重,家里没请郎中吗?”
“请了。”
“那为何不见好?”
“你不好,她哪里能好?”
“……”
离家多月,他未有多少追思,唯有阿娘,总在他的午夜梦回中,掩面长泣。
他被逐,阿娘哭过,求过,但这哭和闹只对他一人,因为阿娘明白,崔家规矩不可违,她只能求他懂事。
奈何,他不肯懂。
崔郁离沉默地走进卧房。
隔着若隐若现的纱制屏风,他看见原略显丰盈的母亲,佝偻着身躯,消瘦得令人心疼。
“阿娘,我回来了。”
“——”崔娘子蓦然回首,眼角在瞥见屏风后那个熟悉的影子,瞬间落下一行泪,“怎么又发梦了?”
崔郁离埋首,顿觉自己是天底下最最不孝的儿子,他深深躬下身,哽咽道:“阿娘,我回来了。”
“离郎?”
“欸。”
崔娘子掀开被褥,踉跄下榻,可她身子虚弱,脚未落定,人已翻下床榻,奴婢们急忙上前搀扶,却被崔娘子挥开。
“离郎,离郎……”
崔郁离心里越发痛楚,阿娘极守规矩,过去,她如何不会衣衫不整地冲下卧榻,只为跑来见他。
他绕过屏风,扑在崔娘子脚下:“阿娘,儿子不孝。”
“不,你没有不孝,是阿娘不好,没有护着你。”崔娘子伸手,揽住崔郁离,“阿娘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好。”
崔郁离把崔娘子扶上榻,然后坐在一侧,陪她说了很久的话,临近午时,崔娘子熬不住,在崔郁离再三保证自己不会走后,才沉沉睡去。
崔父含着热泪,立在外间轻言:“放心吧,先前你阿娘是忧思过重,所以药石无惘,现在你回来了,她定能没事。”
崔郁离替母亲掖好被子:“阿爹命人请郎中了?”
“我这就让人去请。”
“不必了。”崔郁离转头对身边的小厮道:“你回一趟逍遥居,求殿下允药王来崔家看看我母亲。”
“是。”
眼看小厮奔进风雪,崔父神色讪讪地问:“午时了,我们不如先去前院?”
“恩。”
回过去的路上,崔郁离走得十分快,快得崔三郎有意追赶,却怎么都追不上,等追上得时候,他们已经到了正院。
崔玉坤看着前后脚进门的父子,不悦地皱起了眉。
他之所以让崔郁离一回来先去探望他母亲,便是希望他和崔家的隔阂能尽快消弭,可叹三子恁得不争气!
“离郎,过来坐。”
崔郁离看着崔玉坤身侧的位置,淡淡摇头:“阿翁,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礼有言,子侄绝不能和长辈同席,可礼又有言,长者赐,不可辞,家主命他坐,他不得不坐。
于是,崔郁离坐下,然后隔着满桌的珍馐,和一众神情复杂的叔伯沉默相望。
“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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