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妧睡到日上三竿,睁开眼时,暖白的阳光透过窗扉,打在夹缬屏风,令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耳边一片寂静,房中似是无人伺候。
她兴致极好,披上外衣,轻手轻脚地走到廊下,想着捉弄一下身边人,却在走到门边,骤然顿步。
卢嬷嬷和微雨立在廊下,正在悄声说话。
“嬷嬷,流萤身子不妥,得赶紧请个郎中。”
“怎么请?”卢嬷嬷轻瞪微雨,“若要请郎中,须得禀告郡主,一旦禀告,郡主必会问怎么回事,你待如何答?”
“不请郎中,难道眼看着流萤受罪吗?”
“是我想叫她受罪吗?先前,我让她对郡主据实以告,她死活不肯,如今,谁还敢告诉郡主?”
“……”
清妧走到廊下:“为何不敢告诉我?”
卢嬷嬷和微雨双双震惊。
微雨遇事少,想也没想退到卢嬷嬷身后,倒是卢嬷嬷极快地找回镇定,笑着屈身:“郡主醒了?”
“流萤怎么了?”
“回郡主,流萤并无大碍。”
“是吗?!”
清妧拂袖,急往耳房去,她走得十分快,披在肩上的衣衫滑落却尤不觉,急得卢嬷嬷捧起衣衫急追。
“郡主,天凉,您先更衣——”
然,清妧一转眼走出许多远,不过须臾,她就到了流萤的房门外。
未推开门,她先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色味,味之沉,竟裹着些许腥臭,清妧陡然沉下脸,一脚踢开门。
“哐——”
卧房阴暗,窗扉紧闭不说,还被蒙上一层厚布,几案上的油灯烧得只剩一点火星,徒留烟灰在半空打转。
卧榻上,流萤裹着厚被褥,正在瑟瑟发抖。
身后,卢嬷嬷终于追了上来:“郡主,求您先把衣裳穿上。”
流萤听见声音,竭力探出脑袋,待她看见是清妧到了,立刻想要起身行礼,但她身上没力气,这一动,差点栽下榻。
“别动。”
清妧冲到榻边,一边眼神不悦地横向流萤,一边掀开被褥。
褥下,血色凝固,色泽沉滞,且味道腥臭。
见此,清妧的面色沉到了极点。
她先命人去请郎中,而后才问流萤:“你疯了吗?芳君送来的医书,你不是没读过,自己身子什么状况,你难道不晓得?”
“是,婢子晓得。”
“晓得你还——”
不等清妧说完,流萤笑了起来:“妧娘,不,郡主,婢子不在乎。”
清妧勃然大怒:“你是不在乎养不好病?还是不在乎从此做不得母亲,又或是根本不在乎自己这条性命?”
“……”
“说!”
流萤伏在榻上,不肯说话。
于是,清妧回身,一双染上火光的怒眼扫向卢嬷嬷:“流萤不肯说,卢嬷嬷你呢,也不肯说吗?!”
“婢子不敢。”卢嬷嬷急屈身,“陆家冤屈被平,流萤怕郡主赶她出门,所以瞒下病痛,想着若是自己伤了根本,郡主就如何不会赶她走。”
“鬼扯!”
旁人她不敢说,流萤向来高傲,上辈子,无论是沦落贱籍,还是与人为婢,她始终维持着贵家女的体面。
由此可见,她渴望做回贵女,而不是一辈子仰人鼻息!
清妧敛眉,按下怒气,当怒气渐退,理智便复归,理智一归,清妧轻而易举地联想到,流萤的隐瞒,卢嬷嬷的胡言,只可能因为一个人!
正此时,院中想起急步声,不久,一婢子行到廊下,难掩欢欣雀跃地回禀:“郡主,宫中来人,请郡主进宫,和陛下共用午膳。”
“不去。”
婢子一听,脸色瞬间转白。
陛下荣宠郡主,故而用了一个“请”字,可谁不知道,陛下的“请”,实则是一道敕旨,若有人敢不遵敕,那就是忤逆。
婢子扑在地上:“郡主饶命。”
“今日,本郡主如何不会进宫,你敢去回便去,不敢去就叫那宫人候在安家门前。”
卢嬷嬷心下一声叹息,知道郡主已经猜出一切,故而不肯去宫里,于是,她转过头,命微雨:
“你去。”
“是。”
等微雨冲出安乐居,卢嬷嬷才跪到地上,对着青砖重重磕头:“郡主,婢子死罪,但,婢子敢瞒郡主,不是因为陛下,而是因为流萤。
如今,郡主猜出实情,婢子不必继续隐瞒。
陛下知郡主偏爱流萤,想帮郡主留住流萤,于是,陛下以帮陆家平冤为条件,换流萤留在郡主身边一辈子。”
果然是芳君!
清妧转头,目光再次对上流萤:“卿芳君提出这等条件,你为何不告诉我?若你告诉我,他怎么也不可能——”
“郡主,”流萤抬眸,“是,如果婢子告诉郡主,陛下如何不会让婢子付出代价,可,婢子又该何以为报?”
“没人要你报!”
“婢子若不报,生不能安宁,死,无法面对陆家的列祖列宗。陛下开出的条件,于其说是条件,不如是对婢子的成全。”
“什么成全?!陆流萤,你知不知道陆家平反了,你从此就是陵阳贵女,你可以找一个如意郎君,顺遂半生!”
流萤笑着摇了摇头:“比起那些,婢子更愿意留在安家,继续伺候郡主。”
“那你也不用拿性命为赌吧!”
“婢子若不够决绝,以郡主的脾性,肯允婢子留下吗?”
不能。
她会送流萤一份产业,帮她重建陆家,然后请人为她说亲,叫她嫁给一个良人,享受寻常幸福。
“郡主不肯。”
清妧被怼得怒气横生:“陆流萤,你没有那么重要,我的身边有没有你伺候,无甚大差别!”
流萤笑了。
“以郡主的地位,寻一个婢子不难,寻一个可心的婢子也不难,可要寻一个贴心、忠心、能识字、知进退,在郡主走进皇城那等满是尔虞我诈之所,还能不惧、不畏、不怵的婢子,极难。”
“……”
清妧不能驳,于是,她越发恼怒,她恨恨地瞪着流萤,转头对卢嬷嬷言,“速差人去弘元寺,请了无主持走一趟安家。”
说罢,清妧头也不回地走出耳房,待到了廊下,她才堪堪立定,等卢嬷嬷跟上,她切切叮嘱:
“不管费多少药,用多少银钱,只要能治好流萤,你尽管用上。”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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