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末,车马停在西卯门,清妧戴着厚重的帷帽步下马车,见此,守门的禁卫军皱起了眉毛:
“韩大人,这位是……?”
韩杜衡略略犹豫,答:“是小女。”
禁卫军若有所思地勾起唇角:“韩大人,这样不好吧?”
“还请通融。”说罢,韩杜衡递上十两银,“若是陛下怪罪,本官一力承担,绝不牵连小将军。”
禁卫军错开身:“韩大人请。”
“多谢。”
须臾,清妧沉着脸走进了皇城。
“韩大人,如今这皇城莫非是谁都随便进出?”
“妧娘莫急,那位守门的小将是南宫将军心腹,若不是南宫将军帮忙,本官如何不能带你进来。”
“原来如此。”
半月不曾进宫,再入宫闱,清妧总觉得眼前的景致陌生地厉害,彷佛她不是半月不来,而是数年不来。
转眼,他们走上大明宫外的回廊,当值的南宫文轩看见韩杜衡,慌忙迎上来,只见他一边瞥着清妧,一边不满道:
“韩大人,末将允诺帮忙,已是冒了十二万分的风险,您怎么能挑这个时候带你家小娘子入宫呢?
这要是叫陛下知晓,末将的禁卫军统领还要不要做了?”
清妧轻轻撩开帷帽:“南宫将军,是我。”
“——”
南宫文轩惊得膝盖发软,来得人若是韩杜衡之女,他最多官位不保,可来得人怎么是安乐郡主,若叫陛下知道,他岂不是小命不保?!
“郡主,您怎么来了?!”
“我不是郡主了。”
“诶哟,那不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吗?等过几日,陛下必会再下一道敕旨,叫您做回安乐郡主得。”
“是吗?”清妧勾唇,似笑非笑地瞥向灯火大亮的御书房,“若真如南宫将军所言,陛下又怎么会半月对我不闻不问?”
“呃……”
南宫文轩低眉,不知如何作答,陛下对郡主的心,他毫不怀疑,但陛下为何冷着郡主,他却也不是很明白。
“陛下在吗?”
“在。”
“我想见陛下。”
“这……”
眼见南宫文轩不退,清妧径自抬步,她将将上前两步,南宫文轩急急错身,拦住去路:“郡主留步。”
清妧陡然沉下脸:“陛下不想见我?”
“不,不,不。”南宫文轩慌忙摇手,“不是陛下不想见郡主,是这会儿御书房里有人在,还请郡主稍等片刻。”
“谁?”
“范大人。”
“宰辅大人深夜求见陛下,莫非柳州又生变故?”
南宫文轩再惊,一边目光略过清妧,落在后面的韩杜衡,一边无声地问:“韩大人,您都对郡主说了什么?”
韩杜衡扭头,只当没听见。
南宫文轩心下欲哭,他竭力思索,该怎么回答郡主,不等他想好,却听郡主问:“御书房里有密道吗?”
“……有。”
未几,清妧立在一墙之隔,透过一张薄薄书画,伸手抚过灯火投映在上的,卿流景的暗色轮廓。
“范含章,你深夜见朕,所谓何事?”
“回陛下,柳州形势越发严峻,偏偏伍廷尉和崔郎中几无进展,待封城的敕旨送进柳州,形势定会更糟。”
“所以?”
“当务之急,老臣以为陵阳需要为深陷柳州的伍廷尉和崔郎中争取时间。”
“怎么争取?”
“陛下下敕,择王家嫡女为后。”
这话说完,御书房静到了极致,哪怕清妧立在墙后,都能听见范含章心生畏惧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然,即便范含章心生惧怕,他却没有低眉,而是昂着头,和卿流景四目相对。
“老臣明白,陛下怕郡主知悉此事,心中难过,可是陛下,郡主胸有大义,她定能体谅陛下的难处。”
“呵……”卿流景轻笑,笑意里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无力,“范含章,朕不是怕阿妧伤心,朕是怕阿妧笑朕无能。”
说着,卿流景侧首,目光掠过窗扉,望向绵绵细雨:“朕原以为打天下难,如今才知,治天下更难。”
范含章侧首,顺着皇帝的目光,看着窗外:“因为打天下没有顾虑,只管一往无前,治天下则刚好相反,所向披靡损及天下,唯有制衡才能叫天下长治久安。”
“制衡吗……”
卿流景低喃,脸上的笑意越发飘渺。
柳州局势再难,若他能亲往,不出十天,必解,然,他不能去,因为他是溱国皇帝,只能留在陵阳。
世人只道皇帝是天下至尊,能行天下人不能行之事,有生杀予夺之权,却不知道,皇帝再强,是一把带鞘的利剑,剑若不能出鞘,剑光何以杀人?
谢王合力,联合溱国众多世家,共抗皇权,择王家女为后,或可离间王谢,为柳州赢得破局之机。
可——
范含章忽而伏首:“陛下,为了柳州百姓,为了安住陵阳贵家的蠢蠢欲动,为了天下长安的大局,求陛下速速下敕,择王家嫡女为后。”
御书房更静,静地连那绵绵细雨砸上回廊的木柱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卿流景看着细雨,似是痴了。
见此,范含章忧心如焚。
先前,他担心新帝手段过于狠绝,长此以往,终失人心,谁知道新帝一对上安家事,便立刻踌躇了。
想必王谢两家正是抓住新帝这唯一的软肋,才敢有恃无恐,若是这样,新帝有情还不如无情。
可怎样叫新帝无情,难道——
就在范含章的思绪如脱缰的野马一发不可收拾时,一墙之后突然响起一道女声:“芳君,下敕吧。”
卿流景陡然回过神,他不敢置信地瞪着身后的那幅波澜壮阔的千里江山图,急急伸手,想要揭下。
可当指尖触及江山图的刹那,他又骤然顿住。
他已有半月不曾见过阿妧,与有情人而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近乎大半辈子不见阿妧了。
他想阿妧,想到每每夜半惊醒,都恨不能立刻冲去安家,可他不敢去,他怕阿妧怨他,怪他。
清妧看着流连在江山图上,独属于芳君的纤细手指,在心底悄悄长叹一声,她其实什么都明白,所以,她安静地龟缩在安家,等着某一日,芳君来接她。
她愿意等,但柳州百姓等不了。
“范大人,烦请你出去片刻,小女有话对陛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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