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倘若阿七的孩子还在,那孩子只比小郡主小上一岁,这会儿应当已经在戏班练功了吧?
他杀不了赤乌,但他可以杀死檀沐庭。
于是他头也不回地走上去济南的路。
五百里路,骏马一日可达。可一个人走,且兰陵与济南地势不平,中间还隔着一座泰山,一个普通人要走多久呢?
阿九能答得出来。
十二日。
原先那双鞋早已被磨破,他便用草重新编一双,这样一日下来竟要走废五六双草鞋。他走了整整十二日,最后终于抵达济南。
彼时济南那场暴雨还未曾降落,但春夏降雨频繁,河床泥沙松散,二十三年又是秋闱年,是以此间时节额外注重防汛。
他在城外徘徊月余,也常听来往路人提及檀家,说如今檀家如何富庶。起先怒火满腔,后来便渐渐平静了——并非是麻木,而是有更大的谋划在心中形成。
檀家家主檀沐庭,今秋也要参加秋闱。倘若秋闱榜上有名,便得以进京应春试。
檀沐庭从来没有离开过济南,这对自己而言是个极好的机会。
当这个计划在阿九脑中形成时,老天爷也终于为他开了一次眼——在这个暴雨连天的夏日,终于在一座堤坝被冲垮后,迟了月余的汛期也终于正式到来。
纵然有所准备,然而此次暴雨数十年难遇。数处河堤被冲垮后,济南城内一夕之间雨水竟没过小腿,倾盆大雨连下三日三夜,损毁房屋无数,死伤高达数百人。因秋闱在即,济南府上报朝廷后将全数考生转移至东昌府应试。
阿九听说这个消息时,刚收了自己在路边的鱼摊。
他拿出提前置办好的行头,埋伏在前往东昌府的必经之地。
他守了两日,不见檀沐庭,却等来了一位背着硕大行囊的老道。
雨天山路泥泞,老道险些从山坡上滚落林中。他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一把,二人险些一同滚下去。但他自小便做苦力,力气比常人大些,硬是将老道拽了上来。
老道对他感激不尽,开口却问:“你是这次济南的考生?”
他沉默了一下,回答说是。
“唉,今年你们不易啊。”老道说,“老朽夜观天象,算出此地有劫难,一路跋涉而来,不想还是晚了——幸而我这把老骨头还算中用,如此就守在此地,助官府防治水后灾疫吧。”
“你是医者?”他问。
“勉强算是。”老道否认,“老朽年少时丧亲,悟出些慧根来,入了道门之中。看相问卜,诊病救人,粗略通些。唯有易容一项,倒得了师父真传。”说罢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而后又叹气,“苦命的孩子,想开些,日后万事也可顺遂。”
这老道有些神神叨叨,也不知是不是真看出了什么来。他不欲同老道纠缠,转身便要离开。
“多亏小友出手相助,否则老朽今日便要栽下山坡,也无法留在济南治病救人。小友功德无量。”老道却拉住了他的衣袖,“老朽在桃山入道,旁人高看,唤一声‘桃山老人’。老朽与小友倒是有缘,日后若有能帮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
然而阿九并不需要这老道帮忙,也不需要积攒什么功德,甚至说,他们日后或许也无再见可能。
但,如果可以,他更愿意下地狱,只要代价是檀沐庭和赤乌同他一起下地狱。
老道离开后,他继续蹲守。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等到了檀沐庭。
因雨天山路难行,檀沐庭并没有乘车,他披着油衣,坐在由两个汉子抬着的步舆上前行。
步舆在山路拐角处突然打滑,三人一同跌落坡下。坡下原是树丛杂草,却被人提前清理干净后换做碎石一堆。两个汉子一人后脑着地,一人小腹怼在尖石上,二人立时横死当场。唯有檀沐庭,摔折了一只手腕、摔断了一条右腿,正仰面躺在地上哼哧喘气。
他走了过去。
檀沐庭见有人来,顿时喜出望外,开口气若游丝地唤:“你速去济南檀家,便说檀沐庭摔伤,让他们派人来此。十两银做个跑腿费用,你不亏。”
他不说话。
檀沐庭以为是雨声太大,他听不到,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打量了他带着的斗笠,末了又加了五两:“你们这些人,便是一年也挣不到十五两银,如今传句话的功夫便能收入囊中。算来还是你捡了便宜。”
他摘下斗笠。
檀沐庭觉得他好似有些面熟,却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檀沐庭蹙眉问,“我们…见过?”
他点头:“多年未见,你一点都没变。”
檀沐庭还以为遇上了熟人,督促他去喊人:“既然认得我,还不快找人来救我?”
他低下头,原本削瘦的身形在山院中养了数年后渐渐长开,脊背宽阔得让檀沐庭有种莫名的压抑感。
“我的姐姐喊救命的时候,可有人救过她?”
檀沐庭一愣,眉头紧紧拧在一处。
“你姐姐又是谁?是孙家的小姐?还是城西做脂粉生意的赵姑娘?都不是?那是哪个?我记不太清楚…管你姐姐是哪个,不就是想要银子吗?”檀沐庭不耐烦地催促,“我的腿都断了,你快喊人过来抬我。若是耽误了治伤,你和你姐姐分币没有!”
檀沐庭说罢,便看到眼前少年猛然抽出一把短刀,愤怒地咆哮着插入自己胸前,一下又一下,一下比一下重。
起先檀沐庭还不觉得痛,只觉得震惊,随后胸前便是一片暴雨挥洒过的凉意,凉得连吸气都在滋滋地漏风,困难无比。
不要奢求檀沐庭这种人会浪子回头、幡然悔悟,不要以为他们会痛哭流涕地忏悔,因为在他们眼中,阿七这样的姑娘连根草也比不得。五六年来日日处在梦魇中的只有阿九一个,而檀沐庭依然高枕无忧,下次依然会欺侮另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姑娘。
即便檀沐庭能记起,他也不会悔过,正如人踩死一只蚂蚁时不会说抱歉。檀沐庭不会认为自己对不住谁,只会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他最珍爱的姐的一生都毁在檀沐庭手中,可罪魁祸首却早已不记得她了。
这是阿九第一次杀人,他却并不觉得畅快,反而觉得檀沐庭的污血都顺着手流进自己胸腔内,令悲愤更加无处宣泄。
他哭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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