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是在渐大的雨声里消失的,一贯傲气的姑娘,在那样的雨幕里,突然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狗一样,牵着她,也不说话,可是眼神闪烁,隐隐有泪花,还有无尽的不解。
徐夏叹了口气,把她搂在怀里。
直到感觉到身边有依靠,苏梦甜才终于膝盖一软,跪在雨地里,抱着徐夏。
她没有声响,可是,徐夏直到知道她在哭,因为肩膀越来越热,而她怀里姑娘的身体,此刻是颤抖的。
直到此刻,苏梦甜才知道,书上说,有些人在悲伤的时候不会想哭,反而笑先更多,并没有是骗人的。
胸腔震动,她真的是有些止不住地想要笑的意思。可是眼泪,也一行行,跟她止不住的笑声一样,就是这样露出来。
她不是一个热络性子,从小就不是。更多时候,她都是冷漠的,自持的,很少有人会真正走近她。
来天水一中之前,她已经做好了一个人走完中学最后一学年的心理准备。
毕竟在老家就是这样。
苏家本就不是甜水村土生土长的人。因为外来户加上娘是哑巴,从小就有人会偷偷过来偷他们家菜地的菜,会洗衣服的时候,欺负她娘,让她娘去下游洗衣服。自然,村里也不会有小孩愿意跟她玩。
小哑巴,外来户,一路走过来,她听到过这样的,甚至比这更加刺耳的话太多了。
她一直都是独行的。
上学放学一个人回家。学校组织去烈士扫墓
,没人愿意跟她组队。就连学校晚上放电影,她都是一个人带着小凳子坐在最后一排。
没有朋友是她的常态。
其实也没什么,是可以忍受的。
因为她从来都没有,并不知道拥有的滋味,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没有要好的同学玩,她就跟书本里的人玩,她努力的学习,把所有人都甩在后面。因为她知道,她没有什么可以依靠。
家里有爹娘进厂的,早早就等着顶替。其他学习不行的,不让上了,回家帮忙种田。她是少数能够上高中的。
她可以一直一直,一直都没有朋友。
只要从来没有拥有,人是不害怕失去的。
明明,她都做好了准备了。前面那么多年她都这样过来了,最后一年,她本也想这样的。
可是,杜宝霞偏偏这个时候出现了。
“你好呀,同桌。我叫杜宝霞。我爸老家也在甜水村。我们算老乡。”
“你好。”
“你叫苏梦甜是吧。天啊,你竟然想考政法大学!好厉害。像我就不一样了,我爸说给我已经跟钢铁厂那边打好招呼了,我只要考个中专,然后就进钢铁厂厂办当会计!你好棒。对了,我这有大白兔奶糖,给你!”
那是她第一次见她。穿的像个洋娃娃,一张写着清澈的愚蠢的脸,满眼的天真,还有好像用不完的热情劲儿。
她其实不大想理她的,可是,杜宝霞好像阴魂不散,无论她在哪,都会被她找到。
她在食
堂,准备跟往常一样热好自己的饭坐到角落里吃的时候。
“苏梦甜,你饭盒是自己带的吗?好香啊,坐我旁边,让我偷吃两片!”
她穿的衣服手肘的地方破了一个洞,娘给她在上面缝了一块颜色不一样的补丁,她穿的很局促,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提条件。家里为了她借读的事情,又是租房又是买这买那,因此这么冷的天,她有意卷上袖子,宁愿手臂冻得发紫,也不让人看见。
谁知道,隔天杜宝霞那件有英文字母的棒球服的手肘的位置也有了两个补丁,大家都围过来的时候,她反而会噘嘴说:
“哎呀,你们别提了。我这两个没有梦甜那个好看。我同桌,真的,她偷偷赶潮流,还不告诉我。要不是我发现,才不知道她竟然跟我爸爸说的那样,跟省城的人一样穿法呢!”
随后,也没有经过她愿意,她的袖子被放下来,随后露出母亲精心缝好的小熊补丁。大家顿时露出惊叹。
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
她以为会有嘲笑,至少被人一旦发现,也会用异样的眼光盯着看。
可是,都没有。
两块衣服破了之后的缝补,得到的,却是赞赏和惊叹。
因为这一出,她终于敢放下袖口,终于不用冻得手腕发疼还要忍着。暖和的衣袖谁能不爱,写字会比平时顺畅很多。
她是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她的。
那一天她在班级演讲的时候,她去老师办公室帮忙改
卷子去了。是她第二次在别的班级宣扬的时候,被她下楼听到,才知道。
怎么会有那样的人,傻子一样,剪掉自己一看就昂贵不菲的衣服,特地去贴上两个补丁,去跟别人说,这是流行,是时尚。
什么时尚?
是什么烂透了的潮流?
简直丑爆了!
她真是讨厌她的,原本就打算讨厌她的。
哪里来的英雄气概,要她在那里做这些没意义的事情。有时间不会多看几本书吗?
她原本是打算直接走的,没想到对方聊着聊着,看见她,顿时眼睛一亮。跟那边说了什么,很快来追她。
“梦甜,晚上放学一起走吗?钢铁厂那边听说要有篮球赛。是厂办新分的几个大学生跟咱们高三几个厂工子弟一起打,要不要去看帅哥?”
那天天气绝不算好,怕是还不如今天。学校地面的花岗岩还有积水,那分明是厕所旁边,顺着风全跑鼻子里。那厂办的几个大学生也没有她想象中的厉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在她的记忆里是极鲜活的一天。
煤渣一样的跑道和那个在她身边跑上跑下的身影,把她介绍给每一个她认识的人。
然后,她就碰巧见到了她不想见的一些人——
来钢铁厂顶替的老同学。
“哟,苏梦甜?你怎么在这?哎哟,小哑巴来城里头了,怎么,想我们了?是想在我们这里找个对象,嫁进城里来,拿城市户口?”
“哈哈哈哈!”
周遭是如此多的
爆笑声。显然,杜宝霞也听见了,所有人都回头看她。
那一瞬间,她其实半点没有难过,甚至有一种解脱。
这样多好,知道了她的过去,她应该不会再靠近她了吧?
可是,就在她想法甚至都没有落地的下一秒,那道身影,冲到她前面。
她手心一暖,紧跟着一个烤的滚热皮焦流油的红薯就出现在她手心。那个不高的人,穿着那个带着红蓝补丁,丑死的衣服,充大,挡在她跟前。
“有什么好笑的?不就顶替了你爹的工作么?嘚瑟什么?啃老的玩意儿。我同桌是未来的大学生,你少在这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瞪我?你哪个车间的?信不信我告诉我厂长叔叔,给你们处分?”
趾高气扬的样子,还有空回头冲她眨眼,悄悄催她把手里的红薯趁热吃。
朋友,这就是朋友吗?
那天,她看着手心里那半生不熟的红薯,第一次知道朋友两个字。
杜宝霞刚才那一瞬间冷漠的眼神不停地在她的眼前回放,和那个篮球场的人不停的交替,撕扯,让她不能呼吸。雨丝织成紧密的帘子,蒙在她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笑是哭了。可是,怎么会这样难受?
她好难受啊!
快要喘不过气的感觉。
如果她不曾见过阳光,她本可以忍受黑暗。然而阳光已使她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
“姐……我好难过……”
一向清冷自持的人啊,像个小大人一样的人啊,第一次
摘下全然的面具,在怀里瞪着眼睛,抽噎出这句话。
把人带回后厨的炉子旁边,让她不至于着凉。等自己把外面收拾干净,后面传来响动,苏梦甜已经醒了。
之前哭睡着了。这会儿醒过来,眼眶虽然还有些红,可是已经恢复从前那副冷静沉默的模样。
“我回学校上自习。”
“恩恩,给你包了一个紫米饭团热在炉子边,带过去,防止饿肚子。”
两人对视一眼,徐夏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容。直到把小丫头送走,徐夏看着地上好不容易收拾干净的残羹剩饭,终于沉下脸。
杜磊被抓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杜宝霞来店里这场举报闹事动机极为明显。她以为是她举报了杜磊,所以报复。
但是,那工商局的人绝不是杜宝霞能想到的层面……
“徐夏。”
正想着,门被人敲了敲,紧跟着,自己老公的白月光赵安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踏步进来。“友好和善”地笑看她。
“刚才这边动静不小。我听说带红袖章的人都来了。你店还好吗?我有老同学在那边单位,要不要帮你打声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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