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待夜深清月上,藕花影里榜渔船。这样好的景致,竟恍惚不似身在宫中。
一片迷蒙中,霍祈看清楚了青年人的脸。
有那么一瞬间,她禁不住想象,如果她现在往那池塘里丢几颗鹅卵石,沈聿宁平时那张惯常冷漠的面孔一定会被撕得粉碎。他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看起来人畜无害,他会像那日在镇远侯府书房中掐她脖子那样,阴测测地威胁她,恐吓她,再放了她,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就这么捉弄人似地想一想,方才胸腔里涌动着的那股郁气,竟渐渐散去了。
然而霍祈终究只是想想,动作却十分规矩。
她将身上的斗篷抖开,在凉亭中央的石凳上端坐了下来,把自己的身子包住。然后朝着池塘的方向,鬼使神差地学着他的样子,托腮阖眼。
闭眼前,她想,就这么静静待一会儿。两人各不相干,楚河汉界,她等下就溜回去了。
清风拂面,夏夜静好。
不知过了多久,沈聿宁睁眼看到的,就是霍祈被裹得跟只毛茸茸的小兔子似的,在那儿睡觉。但她睡相过分老实,双腿并拢,脊背挺得如一株小白杨。
好似有感应似的,霍祈也睁眼看到了他。
四目相对,她看到沈聿宁双手抱胸,朝她扬了扬好看的下巴,说:“方才怎么不叫醒我?”
霍祈站起身,有种无所遁形的窘迫,只好干巴巴地答:“怕搅了殿下的清梦。”
沈聿宁抬眸看她,眸深面清。
他道:“过来。”
霍祈就跟被施了定身咒一般,过来?
他这是……听不清她说话,让她走近点?
他是君,她是臣。好的,她配合。
她捋了捋斗篷上的褶皱,然后一步一步地顺着石梯下去,直至最后第三阶石梯。再往前,溢出的池水就会打湿斗篷的下摆,她沉了口气,道:“过不来了,殿下有话便说。站在这儿,我能听清。”
“扑通”一声,沈聿宁从船上扔了根细细长长的竹竿下水,那竹竿好巧不巧,刚好前接小舟,后连霍祈脚下那方石阶。
沈聿宁静静看着她:“但我耳朵不好,听不见。”
霍祈本能地看了眼那竹竿。
沈聿宁的意思是让她踩着这根竹竿上船?都隔得这么近了,还装耳朵听不见?这就是明目张胆地欺负人了。
霍祈向来好脾气,都被这出弄得起了点气性。莫非这人方才听到她心里的恶作剧了,想借机报复回来?可她只是在脑子里过过瘾,还不是没有真为难他?
霍祈唇角紧紧崩着,想维持不服输的脸色,眼神却如一只发怒的红眼兔子,瞪着他。她索性解开斗篷,转头往那石凳上一扔,脊梁一挺,就要下脚去探那根竹竿。可惜她没有轻功,这么大剌剌上去,鞋底才沾上水,就要失重踩空。
霍祈恶狠狠地想着,没事,顶多摔进池子里,她会凫水,而且她身上还揣着母亲今日给她的平安符,没什么好怕的。
她下意识闭上眼,却感觉有东西紧紧缠住了她的腰。她睁眼去看,却是一根油光水滑的软鞭。再抬眼,沈聿宁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握着鞭把,稍稍用力,她就顺着鞭子来时的方向,稳稳当当地飞向了那片小舟。
等霍祈站稳了,她就听到头顶传来低低的笑声。她确信,那人是被她惹笑的。
“以为我让你踩着这根竹竿上船?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欺负一个寿星。”
这船小得可怜,但宫里不比宫外,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大船,且太引人耳目。这会儿要把霍祈骗上船,沈聿宁嫌这竹竿占了位置,这才顺手扔了。
霍祈浑然不知对方算盘,只愕然道:“你怎么知道——”我的生辰。
“只要有心,总能知道。”沈聿宁似笑非笑,“毕竟,这不算霍大人的秘密。”
霍祈不说话了,又是那副恭默守静的样子。
<div class="contentadv"> 沈聿宁不再调侃她,转而说:“想看荷花吗?”
霍祈奇怪地看他一眼,环顾四周,入眼皆是绵延的碧色,连个荷花的影子都瞧不见。京师的气候向来比别地冷,就连荷花开得都晚些,直至六月末,暖风还未催得荷花盛开。
但她还是非常配合地回答:“想是想的,可惜荷花还未开。”
沈聿宁说:“不一定。有的荷花已经开了,只是开在莲叶深处。”
他说得狡黠而笃定,好像荷花真会听他的话,乖乖盛开似的。
霍祈这会儿心情很不错,她微微一笑,和他一起坐下,就见他将软鞭别到腰间,提起船桨,往莲叶深处划去,动作一如既往地矜贵。
荷叶长得很密,盖住一池绿水。沈聿宁负责划船,霍祈则用手去拨那荷叶,好为小船开出一条小径。
不知过了多久,霍祈就见那莲叶交错间,夹着橘黄色的星子,影影绰绰,似流萤一般闪烁。再往深处去,就见着池塘腹地有一块儿地方,碧水澄澈,上头是铺天盖地的荷花灯。那灯做得极为逼真,宛如荷花,层层叠叠,静谧绽放。若非灯上烛光,几乎能以假乱真。
小舟停在了荷花灯的中央,荷花就这样将他们包围了。
霍祈侧头,瞧见沈聿宁的半个侧脸,他黑眸里有流光涌动,也不知是不是被那荷花灯上的烛火照的。他的唇紧紧抿着,显得执拗而认真。躲在这个池塘里,一切感官都被奇异地放大了。
霍祈问:“殿下是故意带我来这儿的?”
那她今夜若是一觉睡到天亮,没出门怎么办?
沈聿宁避而不答,睨她一眼:“民间说,生辰那日对荷花灯许愿,很灵。要不要试试?”
霍祈其实不信鬼神之说,她知道沈聿宁这家伙大概也不信。但这一刻,她很乐意许一个愿望。
她点点头,闭上眼,对着脚下的荷花灯默默许了个愿。
须臾间,她睁开眼,忽然煞有其事道:“殿下,谢谢你。不仅仅为了这些荷花,还为了你之前周全我的许许多多次。许完这个愿后,今年想必都能平安顺遂了吧。”
这些话,她一直攒在心里。可惜她很少能见到沈聿宁,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说完后,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也不再去看男人的脸了,而是俯身去用手指拨弄那些荷花的花瓣玩。
沈聿宁却难得有片刻游离。
霍祈是被霍如海教的礼法锤炼出来的人,所以惯常端着那种温婉的笑,可她眉眼却永远都是淡漠冷静的。可眼下,她根本没笑,沈聿宁却觉得她此刻心情该是不错的。而当听到那些话,他更是情绪难明。
盗取镇远侯府印鉴,是她替他扫去了镇远侯府的尾巴,将视线转移至霍炽身上,死无对证。
青阳峰狩猎,他浴血奋战,明面上是凶恶的黑狮凶兽,背地里是亲兄弟插刀。他不是神,也只是个肉体凡胎。那夜,其实他已是倦极,神色恍惚中,却是她踏马而来,亲手射杀了最后一个想要杀他的刺客。
宝檀寺中,沈聿先想借敬贵妃神像使得狗皇帝旧事重提,好迁怒于他。他虽不在意,但也是她冒险毁掉玉像,不至于让母妃魂魄难安,再被奸人消遣利用。
今夜,他一身疲惫,也是她逗他笑了。
在他踽踽独行的时候,她也用自己的方式,阴差阳错地周全了他一次又一次。可她不以为然,浑然不觉,反倒先谢了他。
沈聿宁手扶在霍祈身侧的船身,故意身子前倾,在她眼前两寸的位置停下,漫不经心地笑:“我周全过很多人,当然,他们也都有利于我。”
那张俊俏的脸骤然变大,若换了真正的少女,很难不脸红心热。可霍祈睨着那双桃花眼,竟也有些不甘示弱的意思,动也不动,回视他:“所以殿下是认为,一句谢谢不够,还想要我许以重利,以此相报?”
沈聿宁望着少女,笑意渐散,黑眸沉静而认真:“霍祈,你许了什么愿?”
但凡你不是对那荷花灯许愿,而是对我有所求呢?
今夜是平安夜,希望大家新的一年平平安安,一切平安顺遂。(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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