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8章 596【野心】
“还有一件事。”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在苏云青沉稳的注视中,将当初他对厉天润所说的推断简略复述一遍。
朝中有一只藏在暗处的黑手。
苏云青听完之后陷入长久的思考。
陆沉耐心地等待着。
“公爷的推断没有问题,尤其是那场叛乱之中的疑点,确实能够证明有人在暗中搅动风云。”
苏云青在这方面的经验和阅历甚至比厉天润要更丰富,也是陆沉麾下一众骁勇武将之外,少数几位能给他提供助力的智囊。
陆沉顺势问道:“那你觉得谁的嫌疑最大?”
苏云青沉吟道:“两位宰相大人可以排除,他们虽然有这样做的能力,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们都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再者,李相和薛相这么多年始终忠心耿耿,倘若他们有这方面的小动作,先帝不可能察觉不到。在我看来,只有依托于两位宰相被动的遮掩,尽量隐藏在水面之下的人物,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
陆沉微微颔首,徐徐道:“言之有理。”
苏云青道:“已知幕后黑手是通过京城叛乱谋取利益,那么可以直接排除大部分江南门阀,其实剩下的范围便已经很小了。你怀疑的钟尚书和韩大人都没有问题,不过我觉得你忽略了一个人选。”
“何人?”
“陛下。”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犹如惊雷平地而起。
陆沉不由得陷入沉默之中。
苏云青的推测其实没有问题,因为京城叛乱当中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那便是大皇子血战而死,在三皇子已经失去希望的前提下,大皇子的死亡造成二皇子的储君之位再也没有任何悬念。
良久过后,陆沉缓缓道:“如果京城叛乱确与今上有关,当时的他没有做成这件事的能力。”
苏云青点头道:“没错,肯定有人与他联手。”
陆沉抬手捏了捏眉心。
倘若事情的真相果如此般,他不知道该要如何对待那位年轻的天子。
他和大皇子确实没有多深的交情,就算最后能够确认他的死与李宗本有关,陆沉也很难做到为大皇子抛家舍业,但问题在于大皇子的死对先帝的打击太大,是造成先帝病情恶化的直接原因。
另外一点,陆沉无法容忍有人用这种手段欺瞒先帝,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儿子。
苏云青在那边继续分析道:“钟尚书的可能性不大,如果他真是这位幕后黑手,能够钩织起这种规模的阴谋,绝对不是一個莽撞粗糙的人,不会在新君登基的第一场大朝会上,就授意一群人对你捧杀。至于荆国公府的韩大人,不知韩老公爷现在能否理事,只要老公爷能够起身,下面的晚辈没人敢胡来,我会让人去查一查。”
“不必。”
陆沉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一者现在不宜打草惊蛇,二者往后你我的直接联系也要尽量减少,你最重要的任务是尽快取得陛下的信任,为后续接手织经司做好准备。在这个前提下,你多出一次手就会增加暴露的风险,孰轻孰重不言自明。”
苏云青应道:“好,我明白。”
陆沉摩挲着茶盏,沉声道:“至于这只幕后黑手,我想他不会隐藏太久。如果他和陛下暗中串联,那么接下来就是他收到回报的时刻,所以只需要盯着陛下后续的动作,看看谁从混乱的朝局中脱颖而出,我们就能确定这个人选。”
苏云青猛然双眼一亮。
……
荆国公府,安国堂内。
寻常府邸肯定不敢用“安国”二字作为堂号,这是韩灵符乞骸骨之时,先帝特意手书匾额赐下。
韩忠杰缓步入内,屏退侍女,走进卧房在榻边毕恭毕敬地行礼道:“父亲,夜已深了,还请早些歇息。”
榻上躺着一位须发花白、身形瘦弱的老人,正是年近古稀的荆国公韩灵符。
作为大齐江南京军的奠基人,这位老人在先帝离去之后,也已走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
韩灵符望着头顶,苍老浑浊的嗓音响起:“坐。”
韩忠杰看着放在榻边的圆凳,缓缓坐了上去,继而伸手帮老人掖了掖被角,道:“父亲可是想知道今日朝会上发生的事情?”
“嗯。”
“陛下加封厉天润为魏国公,又念及他疾病缠身,允他在接受封赏之后出宫归府,并且特地传来车架相送。”
韩灵符双眼微闭,没有仔细询问细节。
韩忠杰很清楚老父的习惯,知道他对此事并无兴致,便继续说道:“陛下加封山阳侯陆沉为山阳郡公,并当朝任命他为定州大都督,待国丧结束便北上前往定州。”
这一次韩灵符发出一声很轻微的叹息。
韩忠杰大抵能够猜到老父的想法。
其实包括他本人在内,朝中重臣都能看出来天子这是一石二鸟之策,既可以对边军将士有个交待,又能将陆沉搞搞捧起,让他接受天下人的审视。
<div class="contentadv"> 这种以退为进的谋算不算稀奇。
韩灵符这声叹息意味深长,显然他也意识到天子此举会产生一些隐患,但是如今的荆国公已经没有精力继续插手朝政。
韩忠杰等待片刻,平静地说道:“陛下对军方统帅做了一些调整,荣国公即将回京主持军事院,刘守光接任靖州大都督,陈澜钰因功升为金吾大营主帅,李景达回京任军务大臣,张旭的官职没有变动。至于骁勇大营主帅一职,陛下决定由我暂代。”
老人缓缓转过头看着他:“你?”
“是的,父亲。”
韩忠杰面色如常,语调沉稳。
韩灵符道:“伱这算是得偿所愿了。”
韩忠杰垂下眼帘,淡然道:“父亲此言何意?”
“我知道你一直没有放下当年的事情。”
韩灵符收回目光,眼中泛起一抹复杂的情绪,继而道:“那件事是为父对不起你。”
“父亲言重了,我心中从无怨望。”
韩忠杰的神态依旧无可挑剔,只是眼底深处闪过几分冷意。
旁人提起这位韩家冢虎,没人不会伸出一个大拇指。
他在京军的筹建过程中付出了极大的心血,又愿意为了侍奉老父离开朝堂,可谓是真正的忠孝两全。
然而没有多少人知道,当年韩灵符没有选择韩忠杰作为自己的继任者,反而提拔了郭从义,直到后者担任枢密使接掌京军大权。
韩忠杰沉默片刻,缓缓道:“父亲当年这样做也是迫于无奈,我完全能够理解。当时各家门阀在京军内部盘根错节,极力抗拒先帝对边军的扶持。父亲让郭从义和王晏等人上位,从而换取门阀望族对先帝的支持,这是一种无奈又必须要做的交换。天下熙攘,皆为利益,涉及到这方面的问题,纵然是先帝和父亲也不得不退让,我又怎能置身事外?”
韩灵符意味深长地说道:“看来这些年我是白担心了。”
韩忠杰恭敬地说道:“父亲忠心国事,我唯有敬佩二字,怎会胡思乱想?”
“也好。”
韩灵符的嗓音有些疲惫,显然这不算漫长的对话与思考便让他有些难以承受,随即叮嘱道:“既然陛下赐你大权,便要尽心竭力辅佐,尤其要注意平衡京军和边军的关系,既不能造成外强中干的局面,也不能削弱边军的实力。个中分寸,你要仔细斟酌。”
“是。”
韩忠杰起身应下,又道:“请父亲早些歇息。”
韩灵符缓缓闭上了双眼。
韩忠杰走出安国堂,屹立在清冷的月色中。
一道身影从黑夜中出现,来到近前低声道:“老爷。”
韩忠杰依旧眺望着明月,缓缓道:“家父的寿数只剩下一两个月,在这段时间里,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打扰他。没有我的允许,家中无论是谁都不能进入安国堂。告诉我那几位弟弟,每隔几天我便会带着他们入内看望父亲,平时他们就在堂外磕头请安。”
“是,老爷。”
男子垂首应下。
韩忠杰转身离去,步伐沉稳。
行走在深夜的国公府中,这位新鲜出炉的京营主帅面色如常,仿佛方才与老父亲的谈话不能让他的心绪生出丁点波澜。
唯有走到他身边,才能听见时断时续的轻声自语。
“父亲,放眼整个大齐朝堂,您才是那个真正的完人,连李相这等人物都有放不下的私心,唯独您从来没有想过如何福绵后人。”
“身为您的长子,这些年我一直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其实我对此并不介怀,既然享受了这座国公府带来的荣耀,总得付出一些代价。”
“但是您对自家也太苛刻了些。”
“韩家本来应该成为大齐的擎天之柱,只是因为您那并不被人称赞的大义,沦落到现今这个局面。”
“子不言父之过,我认可您的品格,但是我总得为韩家的子弟想一想。”
“有人说公义与私心可兼顾,我对此深以为然。很多事情不光旁人能做,韩家子弟也能做,而且能做到更好。”
“在这风起云涌的大争之世,韩家怎能只做一个看客?”
韩忠杰缓步前行,气势渐渐凌厉。
犹如一柄蛰伏多年终于出鞘的长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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