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九日,午后。
数百精锐骑兵护送着一辆宽敞坚固的马车,出现在广陵北郊。
陆沉亲自在北门外恭候,随即在无数百姓敬畏的注视中,陪着这辆马车入城。
队伍前方有人高举大旗,上面绣着“大齐荣国公萧”六个铁画银钩的大字。
马车里的人便是战功卓著的荣国公萧望之。
陆沉策马与一位面容普通的中年男人并肩前行。
此人双眼精光内蕴,气息绵长,挽着缰绳的一双手白净修长,正是位列江湖武榜上册第八的尉迟归。
陆沉感慨道:“当初京城一别,便暌违一年有余,晚辈心里甚是想念。”
尉迟归调侃道:“果真?你与国公时常互通书信,似乎信中只提及本人一次,后续便再无下文。”
陆沉尴尬一笑。
尉迟归温言道:“说笑而已,倘若你每次都要问候我,我反倒会怀疑你是否别有用心。”
陆沉点了点头,又好奇地问道:“前辈,你追到那位剑客了吗?”
尉迟归道:“那日他见势不妙便逃走,我委实费了一些功夫才查到他的踪迹,然后我与他从京城一路往西,先后经过贺州、湖州、卢州、雅州,又从衡江强渡北上,从燕国江北路折返回靖州境内,路上我们较量了七次,最终我毁掉他的随身长剑,逼他立下血誓此生不再与你为敌。做完这件事我便返回定州,随侍国公左右。”
他说得风轻云淡,陆沉却听得心旌神摇。
两位排名天下前十的高手,辗转数千里地,施展平生所学一较高下,波澜壮阔气壮山河,这在江湖上是何等传奇的故事?
陆沉诚恳地说道:“多谢前辈费心。”
尉迟归平静地说道:“冷剑阴千绝走得是绝情冷血的路数,最忌讳心中业障。一开始他只是应某些人的请托对你出手,但是在庆丰街上败走,如果不能杀了你,他的剑心便会蒙上一片尘埃,所以我必须找到他解决这个隐患。我辈江湖中人力求有始有终,总不能给你留下那么大的威胁,再者虽然我不许伱喊我师父,可毕竟你学了我的散手,无师徒名分有师徒之实,这都是我该做的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陆沉又怎能无动于衷?
只不过尉迟归太过洒脱,凡事只追求心安二字,陆沉纵有再多敬意,也只能放在心里。
想着这两位顶尖高手之间的连绵七战,陆沉不禁好奇地问道:“此战过后,前辈想必能进入武榜前三?”
尉迟归却摇头道:“未必。”
见他似乎不想多谈,陆沉便没有继续问下去。
尉迟归转头看着他,微笑道:“不过林溪那孩子挤进上册第十倒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其实陆沉一直很难有直观的感受,毕竟林溪在他面前素来温婉体贴,无法想象基本不会拒绝他的师姐,年纪轻轻便已是这世间个人武力最强的十人之一。
闲谈之间,陆园逐渐进入视线。
及至门前,便见陆通站在台阶下等候。
马车停下,萧望之缓步走了出来。
他温润的目光扫过站在旁边的陆沉和尉迟归,最后落在陆通脸上。
二人相视一笑,见礼过后并肩入府。
来到正堂,仆人们奉上香茗便悉数退下。
萧望之和陆通寒暄片刻,随即望向陆沉说道:“定州边防已经大体成型。飞云军、七星军和宁远军驻守北部定风道和宝台山一线,来安军、奉福军驻守西边清流关防线,另外我军攻占了西南边的藤县,目前由广陵军驻守,定北军则在雷泽平原西边游弋巡防。等你接任定州都督之后,你再对防地内的兵力部署进行调整。”
陆沉道:“有劳萧叔费心。”
萧望之淡然一笑,凝望着他的神情说道:“看来京城一行给你带来不小的压力。”
若论对陆沉的了解,萧望之恐怕不比陆通差多少,因为陆沉几乎是在他的亲眼注视下,从一个小小校尉,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地位。
陆沉这几年在战场上的表现,以及一些私下里的举动,萧望之都看在眼中,所以他能轻易看出陆沉藏在眼底的忧虑。
此刻堂内除了他们两人便只有陆通,陆沉自然知无不言,他喟然一叹道:“在京城的时候,我和厉叔聊过一些事情。当初那场改变了很多人命运的叛乱,其中似乎另有隐情。”
在两位长辈的注视下,他将那些分析简略复述了一遍。
“幕后之人是韩忠杰。”
出乎陆沉的意料,萧望之没有多想便给出坚定的判断。
见陆家父子都露出不解的神情,萧望之继续解释道:“世家叛乱牵连甚广,但是起决定作用的依然是那些京军将领。在这個世上能够影响到京军的人不多,尤其是这种规模的叛乱,只有荆国公府才具备这样的实力。韩老爷子肯定不会这样做,只有韩忠杰才有一丝可能。如今的京军是韩老爷子一手创建,韩忠杰在其中出力甚多,你不能因为他赋闲多年就忽略这一点。”
陆沉心中悚然。
之前和厉天润分析的时候,他们的重点在谁获利最多,如今被萧望之提醒,陆沉立刻反应过来。
方向错了。
萧望之见状便说道:“我和厉兄不同,他对先帝抱有绝对的信任,当然先帝也对得起他这样的信任,只不过他对朝中那些人终究失于戒备,不像我从一开始就平等地怀疑每一个人。韩老爷子的品格无可指摘,但是韩忠杰未必会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富家翁。如果他想重新出山,必须要等京军出现很大的动乱。”
陆沉缓缓道:“也就是说,其实那场叛乱是各方势力在无意中促成的局?先帝想引蛇出洞,那几家门阀想铤而走险,韩忠杰想火中取栗,最终引发一场大规模的厮杀。”
萧望之平静地说道:“如今看来,应该就是这样。”
陆沉稍作思忖,眉头微微皱起,道:“我现在很想知道,当今陛下有没有参与其中。”
两位长辈对视一眼,萧望之便问道:“何出此言?”
陆沉低声道:“一直以来,我有件事想不明白,叛军为何执着于大皇子?从当时的情况可知,他们和大皇子事先并未串通,这显然不符合常理。叛军若想成事,光害死先帝还不行,他们总得有个大义名分。”
萧望之的表情变得很严肃,沉声道:“所以你怀疑二皇子才是他们效忠的对象?”
陆沉的思绪有些混乱,他极力维持着平静,一点点理清脉络,道:“我有一个猜测。”
“在那场叛乱之前,江南门阀真正支持的人不是三皇子,而是恣意风月超然物外的二皇子。与此同时,二皇子和韩忠杰私下勾结,他让韩忠杰暗中怂恿京军叛乱,又让那些反贼将大皇子卷入其中。”
“叛乱当夜,叛军没有选择当时更有希望成为储君的二皇子,反倒将大皇子引入陷阱,然后逼迫他成为叛军的旗帜。如果叛军当夜得手,便可将弑君的罪名推在大皇子身上,继而让二皇子名正言顺地出来主持大局。”
“只是叛军没有想到,大皇子刚烈若斯,竟然用同归于尽的方式洗刷罪名,他们也没想到陛下早有安排,我会带着飞羽军和七星军勤王救驾。只是因为二皇子和韩忠杰隐藏得够深,他们成功躲在幕后,以致于没人发现他们在这场叛乱里扮演的角色。”
陆通和萧望之神情凝重地望着他。
陆沉站起身来,在屋内缓缓踱步,继续说道:“虽然没有他们做这件事的证据,却可以解释二皇子登基之后的所作所为。他明知道我、右相和秦提举是先帝最信任的臣子,也是他登基之后最大的助力,却先后将矛头指向我和秦提举。若只是针对我倒也罢了,我此前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对秦提举下手,而且是如此迫不及待。”
陆通冷声道:“按照你的推测,这件事很好解释,因为他有心疾。他担心你们这些忠心先帝的臣子察觉端倪,发现他这位天子当初做过的事情,害怕你们会为先帝复仇。先帝的病情恶化得那么快,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大皇子的英年早逝。所以他要将你高高架起,并且让你远离中枢,同时又想方设法夺走秦正的权柄。”
陆沉站定脚步,神情十分难看,寒声道:“当初李宗简设计陷害大皇子,李宗本当着满朝公卿为大皇子辩驳解释,我以为他真是一个孝顺又顾念亲情的人,没想到……如果大皇子真的死在他手中,他还能睡得安稳吗?”
萧望之不禁幽幽一叹。
陆通却淡漠地说道:“关乎皇权至尊,连父子都能反目成仇,何况兄弟之情?如今他是大齐天子,李宗简的名声早就臭了,没人能够威胁到他的皇位,就算你将这些事揭露出去,天下又有几个人会相信?”
望着陆沉铁青的脸色,陆通稍稍提高语调:“沉儿,制怒。”
陆沉长吁口气,点头道:“是,父亲。”
他的表情逐渐平静下来,眼神却如千年寒冰一般冷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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