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初冬,寒意悄然而至。
陆沉独自来到东暖阁,示意守在外间的锦书和玉素噤声,随即便在两个大丫鬟笑盈盈的注视中,蹑手蹑脚地走进里间。
房里很温暖,淡淡的檀香氤氲开来,女子伏案窗前的背影愈发显得丰润韵致。
陆沉走到她身后,俯身靠在她肩膀上。
王初珑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落在面前的卷宗上,亲昵地说道:“夫君今日无事?”
陆沉在旁边的交椅坐下,悠然道:“各步军的兵员调整已经完成,我这个大都督总不会连日常操练都得管,黄长史会带人巡视各地武备。厉姑娘伤势痊愈,飞羽军这次招募数千新兵,她哪里还坐得住。其实我倒是希望她继续休养一阵,可她险些和我翻脸,只好允许她回去带兵。”
王初珑嫣然一笑,停笔转头道:“夫君,你打算何时迎娶冰雪妹妹?”
“这……”
陆沉略感为难。
朝廷对飞羽军包括厉冰雪本人的嘉赏已经送来定州都督府,另外京城来的内监私下里向陆沉宣了一道密旨,天子先是肯定了厉冰雪和飞羽军将士的勇猛忠心,然后提醒陆沉下不为例,毕竟对于大齐来说,骑兵实在是太过珍贵,不能在这种无关大局的战争中损失惨重。
陆沉对此并不意外,实际上之前在呈送军报的时候,他特地让人找到李景达,拜托他在军事院给萧望之足够的支持。
通过这件事的收尾,陆沉已经确认一点,京中君臣已经默认他接收厉天润留下的少许人脉,其中就包括厉冰雪率领的飞羽军。
换而言之,这个时候横亘在他和厉冰雪之间最大的障碍已经消失不见。
而在厉冰雪养伤的这段时间,陆沉坚持让她留在身边,虽然被厉冰雪调侃这是以权谋私,两人的感情却也实实在在地有所增进。
尤其是厉冰雪偶尔弱气的表现,与平时的爽直截然不同,这让陆沉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对她的认知越来越立体。
问题在于两人的关系好像停在这个阶段,无法继续前进一步。
听完陆沉的讲述,王初珑定定地看着他,失笑道:“夫君,世人都说你绝顶聪明,依我看亦不尽然呀。”
陆沉虚心地请教道:“还请夫人解惑。”
王初珑柔声道:“冰雪妹妹早早便向夫君表明心迹,只是囿于现实阻碍无法成为眷属。这几年她对夫君可谓一往情深,而夫君大多是被动接受,或许近来有所改变。当然,我不是说夫君有何错处,只说在这件事上,冰雪妹妹已经尽她所能,还能如何?难道真要她完全抛下女儿家的体面和矜持,恳求夫君娶她过门?”
陆沉猛地一拍脑门,愧然道:“这确实是我的问题。”
王初珑点到为止,她相信陆沉只是一时没有绕过来,后续肯定能妥善地处理这件事。
她略过这個话题,轻声道:“夫君,这几个月京城发生了不少事情呢。”
成婚之后,陆沉便将暗处的力量都交到王初珑手中,对她给予绝对的信任,因此如今王初珑才是最先知晓南北大地第一手情报的陆家人。
陆沉近来忙于军务,对南边的事情了解不多,闻言点头道:“你说。”
王初珑先是简略地介绍朝堂上的格局,从左相李道彦告老归乡说起,到薛南亭和钟乘并为二相、李适之转为吏部尚书,朝中六部两院九寺七监乃至御史台的主要官员任免,最后则是军事院、禁军和京营的将帅调动。
听着她清脆悦耳的嗓音,陆沉脑海中渐渐铺开一张庞大的人际关系图。
当她说完之后,陆沉平静地说道:“老相爷离开朝堂之日,恐怕就是群魔乱舞的开始。”
“夫君何出此言?”
“老相爷之于大齐,不仅仅是百官之首的宰相。若是单论处理政务的手腕和能力,薛相和钟尚书都不弱,但是他们没有老相爷的威望和地位。京中势力繁杂盘根交错,但无论天子、新晋文臣、江南门阀还是军中武勋,都会给老相爷足够的尊重。只要他还在朝堂上,哪怕他不再亲自打理朝政,京中就乱不起来。”
“可是从目前的态势来看,朝中似乎很平静?”
“这只是假象而已,谭正和渠忠等人虽然用心,可他们在京城待的时间很短,很难触及到平静水面下的暗流。”陆沉眉头微皱,低声道:“其实我不太明白,老相爷为何急着辞官。离京之前我去过相府,他老人家的身体状况不差,至少还能在中枢坚持一两年。”
王初珑缓缓道:“会不会是因为李相对天子的部分举动感到失望,再加上年老体衰,所以做出离去的决定?”
“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陆沉点了点头,冷笑道:“想来天子会对老相爷的决定喜出望外,毕竟连他都要顾忌老相爷的观感,不能随心所欲乾纲独断,如今头上阴霾一朝消失,朝中还有谁能掣肘他这位天子?”
今日是夫妻间闺房私话,王初珑纵然听出丈夫言语之中对当今天子的鄙夷,心绪亦不会有太大的波动,反正无论如何她都会站在陆沉这边。
她岔开话题道:“还有一件事,是刚刚收到的消息,天子允准织经司秦提举辞官,封赏国侯之爵,并赐金银田产,恩准他返乡养老。”
陆沉对此并不意外,毕竟他在京城时全程经历了刺驾大案,对这件事背后的弯弯绕了如指掌,因此他冷静地问道:“何人接任?”
王初珑应道:“织经司提点苏云青。”
陆沉脸上忽地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王初珑见状不禁略有好奇,稍稍一想便问道:“莫非这位新任苏提举是夫君的人?”
“夫人才是真正的聪明绝顶啊。”
陆沉满是感慨,随即微笑道:“不光是苏云青,刑部尚书高焕也是我的人。”
他将个中缘由简单说了一遍,王初珑浅笑道:“亏我还担心夫君将来会在朝堂上吃亏,现在看来夫君早已胸有成竹,在不经意间布下暗子。”
“还是喜欢听你夸我。”
陆沉满眼亲近之意,凑近道:“要不奖励一下?”
王初珑无奈道:“说正事呢。”
不过陆沉的脸皮越来越厚,见他如此坚持,王初珑只好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将他推开,温婉地说道:“南边送来的消息里还说,秦提举在辞官之后,立刻打点行装举家离京,苏云青亲自相送。但是在快要出城的时候,忽有李相的亲随在城门处高声相请,言李相邀请秦提举在路过锦麟县时小住一段时间,秦提举欣然允诺。”
听完这番话后,陆沉心中的绮念瞬间消散。
他忽地起身在房内来回踱步,眉宇间冷若冰霜。
王初珑心中不解,却也知道他肯定是在思考很重要的问题,于是安静地坐着,视线追随着他的身影。
良久过后,陆沉止步于窗前,沉声道:“初珑,我现在忽然开始怀疑自己,那件事究竟是不是做错了。”
王初珑关切地问道:“何事?”
陆沉望着窗外萧瑟的庭院,缓缓道:“先帝山陵葬礼那一日,李宗本提前安排内侍省的太监温长保行刺驾之举,因为温长保曾经在三皇子李宗简府上侍奉过,李宗本便可将李宗简拉下水,以此压制住许太后。同时这又是一箭双雕之策,山陵葬礼上居然混进刺客,织经司身为天子亲军岂能免责?秦提举必然首当其冲。”
“只是李宗本没有想到,宁不归这个草莽中人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让他两个过命的兄弟借着当时场间的混乱,出人意料地杀王刺驾。我本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今日听到你说的这个消息,才意识到其中恐怕另有玄机。”
陆沉转身望着王初珑,眼中骤然飘起风雪。
王初珑虽然聪慧,一时间却也想不明白这两件事有何关联。
她大抵知道秦正在朝中独特的地位,和孤臣相差无几,再加上这次他是因为失职而辞官,朝野上下自然不敢也不愿和他走近,这个时候显然只有李道彦才不会顾忌闲言碎语,给秦正一定的礼遇,毕竟他们都是先帝在位时极其仰仗的重臣。
但是李道彦邀请秦正过府一叙,和当初的刺驾大案有何关联?
竟让陆沉出现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
“那天我亲眼所见,温长保凭着一身蛮力想要刺驾,被李宗本轻易避开。但这位年轻的皇帝没有想到,隐藏在皇家工匠之中的两名刺客都是高手,他们趁着混乱突然冲到李宗本面前,苑玉吉和禁卫们来不及救援。当时是我提前冲了过去,从两名刺客手中将李宗本救了下来,否则他就是大齐历史上最短命的皇帝。”
陆沉长吁一口气,脸上浮现一抹自嘲。
他双眼微眯,几乎从牙缝中吐出一句话:“现在我很后悔,如果当时我没有出手,任由李宗本死在刺客手中,或许是一件好事。”
“夫君……”
王初珑悚然一惊,只因陆沉此刻满身杀气,犹如实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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