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诸位重臣看来,庆聿怀瑾的举动毫无疑问是为了安天子之心,避免局势突然恶化。
天子受伤是无法预料的意外情况,虽然他在受伤后暂时表现的冷静和理智一如往常,但是谁也不敢保证天子是否会因此性情剧变。
人在感受到威胁的时候,难保不会做出过激的举动。
在中年书生引爆身上的火药之前,天子对于当前局势有着绝对的掌控力,可是随着他身受重伤,危险便会随之产生,而其中最大的危险便只能是那位有着大景军神之称的常山郡王。
纵观朝野上下,唯一有资格和能力威胁到皇权安危的只有庆聿恭。
庆聿怀瑾便是想到这一点,她害怕天子愤怒之下不管不顾,所以主动请求入宫照顾天子,这是以她自己为人质。
即便她或许没有那么重要,但至少可以借此表明庆聿氏的恭顺。
而且在过去十余年里,天子对她的态度和自己的女儿无异,坊间曾有好事者悄悄议论庆聿怀瑾是不是真的公主之身。
有这层因素存在,庆聿怀瑾伴君随驾的请求不算古怪。
景帝显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略带欣慰地应允。
然而望着天子深邃的目光,庆聿怀瑾心中隐约明白,对方不光知道这表面的用意,也清楚她心里隐藏的想法。
她一方面是想避免天子对庆聿氏动手,另一方面何尝不是想趁机打探天子的伤势究竟有多重。
就在庆聿怀瑾暗自忐忑的时候,景帝却转头说道:“赵卿家。”
尚书令赵思文立刻躬身道:“臣在。”
景帝面无表情地说道:“拟旨,命固新和灭骨地向代国边境进军,保持压迫态势。倘若代军敢出城迎战,让他们好好教训对方一顿。若对方据城死守,则不可冒然进攻。”
赵思文应道:“臣遵旨。”
景帝继续说道:“再拟旨,命南勇率部返回大都,命善阳为南京路代留守,负责桐柏防线与南京城,不可给齐军任何机会。兀颜术即刻返京,朕另有任用。”
赵思文再度应下。
群臣若有所思,渐渐明白天子这两道圣旨的用意。
代国蠢蠢欲动是明摆着的事实,如今大景真的发生内乱且天子受伤,难保他们不会兴风作浪,这个时候西北边军和调过去的夏山军绝对不能示弱,相反要以强硬的姿态震慑对方。
但是南边情况又不同,齐军在先前的大战中损失不小,同样需要恢复元气,景军只需要固守防线便可。善阳作为定白军的统帅,足以胜任代留守之职,而让兀颜术返回大都,意味着天子会将精力先放在内部。
景帝做完这些安排,便疲倦地闭上双眼。
田珏心领神会地让内监们运来御辇,随即在合扎武士和精锐甲士的簇拥中,诸皇子、文武百官和景廉贵族跟在御辇后方,天子摆驾向南方而去。
队伍还没走到猎场外围,便有数骑策马而来,为首者正是常山郡王庆聿恭。
有些权贵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庆聿恭看着严阵以待的合扎武士,以及御辇旁边庆聿怀瑾担忧的神情,在距离御辇还有五六丈时便躬身一礼,高声道:“启奏陛下,叛军已经溃败,黑罕与阿勒根两位将军正在率部剿灭残余的溃兵,臣幸未辱命。”
“郡王辛苦了。”
御辇中传来景帝平淡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重伤之人,但是下一刻景帝便说道:“方才朕被刺客以火药所伤,不知郡王有何看法?”
庆聿恭眉头皱起满面肃然,立刻回道:“陛下乃大景天子,自然会否极泰来,福寿延绵。”
“承郡王吉言,既然大局已定,便随朕回京吧。”
“臣遵旨。”
简短的对话后,庆聿恭神情凝重地汇入百官的队伍,看起来是在为天子的伤势担忧。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再去看庆聿怀瑾,更未询问女儿为何会跟在御辇旁边。
日头西斜之时,雄伟的大都已然在望。
此刻群臣忽然看见,就在前方有一支骑兵接应,正是天子亲军忠义军,大约有万人左右。
他们让开道路,等天子御辇过去,随即便跟在后方继续拱卫。
来到大都,众人惊觉都城早已戒严,天子龙旗和效节军的旗帜飘扬在城头。
城门大开,守城将领策马而出,亲自引领御辇入城。
这一路行来,可谓固若金汤滴水不漏。
群臣不禁暗自感叹,天子果然算尽人心,要是没有那个中年书生杜为正以身殉道,恐怕今日之后,天子的威仪无人可以动摇半分。
城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视线所及之处都是忠于天子的精锐甲士,一直到御辇进入皇宫,群臣才稍稍松了口气。
庆聿恭望着跟随御辇入宫的女儿,神色冷静镇定。
“父王。”
庆聿忠望来到旁边,语调低沉,满脸愧疚。
庆聿恭转头望了他一眼,淡然道:“怀瑾的选择很正确而且很及时,但是你也不必愧疚,毕竟陛下待你平平,你若敢提出怀瑾那样的请求,陛下必定杀你。”
庆聿忠望心中一凛。
庆聿恭转身而行,轻声道:“回府吧,陛下的伤很重,他暂时不会继续逼迫我,怀瑾在宫中很安全。”
虽然还是有些不明白,庆聿忠望也只能低头道:“是,父王。”
天子遇刺的消息并未掩盖,翌日就传遍全城,而且不是私下流传的小道消息。
景帝直接明发圣旨,将南齐内奸蛊惑生事、又拼死行刺的过程晓喻万民,其中部分细节没有公开,但是圣体无碍、只需将养一段时间的结果让大部分人都安定下来。
虽然不可避免会出现暗流涌动,至少明面上城内还能维持平和的状态。
夜色降临,皇宫后方,有一处偏僻冷清之地。
这里便是幽道。
一间简陋的屋子里,桌上一灯如豆,四皇子海哥形容枯槁,怔怔地看着微弱的火苗,无视旁边对他贴身看守的甲士。
忽然之间,房门被推开,紧接着数人拿着明烛走进来,瞬间让房内的光线变得十分明亮。
四皇子依旧不为所动,但下一刻他就猛地转过头,看着出现在门口的轮椅,以及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子,忙不迭起身跪下,惶然道:“父皇。”
轮椅被推进屋内,田珏和交鲁一左一右肃立。
“抬起头来。”
景帝的声音传入耳中,四皇子忐忑不安地抬头,便看见他记忆中顶天立地无人能及的父皇,此刻神色苍白委顿,几无血色可言。
距离猎场发生的刺杀才过去一天一夜,景帝就好像衰老了不少。
“父皇……”
四皇子又惧又愧,一时讷讷。
景帝双手拢在小腹前,看着双膝跪地的儿子,忽地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
田珏担忧地说道:“陛下,要不要召御医?”
景帝摇摇头,望着四皇子说道:“你是朕的儿子,虽然犯下很多大罪,但朕不是没有想过给你一次机会。那个中年书生死前有句话说的没错,朕的儿子当中,纳兰和你算是天资聪颖,只可惜你没有将聪明用在正道上。”
四皇子听出天子的话语有所松动,连忙说道:“父皇,儿臣知错了,恳请父皇夺去儿臣的爵位,儿臣从今往后什么都不要,只愿能在父皇身边侍奉尽孝。”
景帝嘴角微微一扯,道:“朕确实这样想过。”
四皇子眼中涌起希冀之色,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景帝却话锋一转道:“我们景廉人在苦寒之地崛起,本就不会像齐人那样讲究礼义之道,朕推行齐人文化也只是用对方的手段打败他们,毕竟景廉人在制度这方面有很大的缺陷。景廉人骨子里崇尚力量,有些时候可以不择手段,所以你如果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杀死纳兰,再从朕手中夺走皇位,便能证明你比朕更强,你可以完成朕的遗愿。”
“倘若你真能做到这一点,朕反而会很欣慰。”
四皇子只觉手脚有些发凉。
景帝凝望着他的双眼,继续说道:“如今朕身受重伤,外面虎狼群饲,皇家的弱点渐渐显露,这是很危险的时刻。若朕没有受伤,或许你还有机会,但如今你多活一日,大景的危机便会加重一分,你能明白吗?”
四皇子微微张开嘴巴,脸色苍白如雪。
明亮烛光的映照下,这对父子状态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父皇,您要杀儿臣?”
良久,四皇子终于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景帝不答,只说道:“你就像是一头愚蠢的野鹿,现在成为很多心怀不轨之人的目标,你若不死,他们便会借着你的名义搅动风云,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你是朕的儿子,朕不希望看到你在世人眼前身首异处,所以昨日只让人将你关押起来。海哥,朕可以原谅你很多过错,但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继续成为他人手中的棋子,威胁到历代先祖辛苦创立的基业。”
“而且朕必须给纳兰以及大景百姓一个交代。”
“所以你必须死。”
景帝说完这番话,田珏便走上前,将一个小瓶子放在桌上。
四皇子定定地看着,脸上浮现似哭似笑的表情。
“给自己一个体面,朕会遵守昨日的承诺,不会肆意株连大开杀戒。”
景帝最后看了一眼四皇子,随即偏过头,交鲁便推着轮椅向外行去。
夜幕上星光灿烂,然而初秋的夜风已经有了几分寒意。
景帝抬头望天,当屋内传来一声哀嚎,没过多久又响起身躯倒地的声音,这位帝王冷硬的面庞上终于浮现一抹痛苦。
“走吧。”
景帝吐出两个字,轮椅在大批精锐合扎武士的护卫下朝夜幕深处走去。
或许是因为深藏心底的沉痛,景帝忽然感觉到一阵头晕,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故而他也没有太过在意。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莫要怪朕。”
景帝心中默念,轻声一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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