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魏国公府。
陆沉看着身形瘦削的厉天润,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可千万不要做小儿女姿态,否则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厉天润靠在椅背上,双手放在身前,笑眯眯地说着。
所谓“错误”的决定,当然是指他向天子言明厉冰雪的婚事。
陆沉轻叹道:“厉叔,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厉天润却淡然道:“无非是过一天算一天,其实我这辈子已经没有多少遗憾了。良玉性情稳重,就算我不在,他也能守住厉家的门楣。冰雪跳脱飞扬,有些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但如今有你帮我看着她,将来也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自有一股豁达之气。
陆沉想了想说道:“薛老神医这次随我入京,如今住在薛相府上,要不我请他来再帮厉叔你看一看?”
“薛神医一把年纪,不必再劳动他了。”
厉天润摆摆手,微笑道:“生死自有天命,我这病能坚持到现在,已经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这两年宫里的太医没少来,尤其是那位桂院正,据说他还是薛神医的师兄,医术极为精湛。虽然他从未说过我能活多久,但是我可以看得出来,连他都无法治好我的病,只能勉强维持。”
陆沉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然后低声道:“厉叔可能还不知道,桂院正昨日病故了。”
“嗯?”
厉天润沧桑的双眼中泛起一抹狐疑,继而道:“半个月前他还来给我把过脉,我看他年纪虽大身子骨却很硬朗,少说也能活个十年八年。”
陆沉便将他昨日从入宫到去桂府的过程复述了一遍,除了那封信之外没有遗漏细节。
厉天润沉思片刻,缓缓道:“你觉得桂秋良的死有问题?”
“太巧了。”
陆沉放下茶盏,斟酌道:“厉叔难道没有发现,桂秋良死亡的时间点非常精准?大概是在我抵达京城的时候,他突然就发病了,然后等我入宫和天子相见,他的死讯送入宫中,又刚好被我知道。这确实有可能只是巧合,但如果不是巧合的话,此事就很耐人寻味了。”
“如果不是巧合的话,想要达到这个效果并不简单。首先要确定你何时抵京,然后要让桂秋良听话去死,最后要保证死讯禀报给天子的时候你在场。”
厉天润微微皱眉,又问道:“但是做这件事有何目的呢?即便你知道了桂秋良的死讯,对方又怎么确保你会对此事有兴趣?”
陆沉平静地接过话头:“除非对方提前知道我想调查这位太医院正。”
“为何要查?”
“因为我怀疑先帝的病和当今天子有关。”
陆沉没有藏着掖着,至少他认为在厉天润面前,云山雾罩拐弯抹角没有意义。
厉天润并未表露出震惊的情绪,很明显他也思考过类似的问题。
片刻过后,他话锋一转道:“今上登基之前,似乎与你的交情还不错?墨苑奉你为上宾,连那个姓薛的头牌清倌人都愿意跟着你。”
陆沉笑了笑,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薛素素这个名字,本就是萍水相逢,又未曾动过心,自然不会心虚。
厉天润继续说道:“从你当年的接触判断,今上是怎样一个人?”
“在他登基之前,说实话我觉得他的为人蛮不错,比大皇子沉稳一些,比李宗简更要强出无数倍,或许这就是先帝最后选择他的原因。”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着,语气中随即多了几分冷意:“正因如此,我才不理解他登基之后的很多举动,尤其是迫不及待地将我撵去定州,以及想方设法逼迫秦提举辞官。人都会变,但是总有一个渐进的过程,或者有不得不变的缘由。我从这两件事里只能看到他的心虚,但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心虚,除非他不想让我们发现一些隐秘。”
厉天润沉吟道:“所以你怀疑他在先帝治病的过程中动了手脚。”
陆沉点了点头,道:“如今桂秋良突染恶疾暴亡,吕师周在去年不慎意外身亡,难道这些事情都是意外?从他登基之后对我的排斥、对秦提举的打压、再到这些曾经陪伴在先帝身边的人相继死去,我真的很难不怀疑他。”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厉天润轻咳两声,认真地说道:“不过在我看来,今上应该没有做过谋害先帝的事情。”
陆沉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厉天润解释道:“我应该比你更了解先帝,他不仅擅于隐忍,心思更加缜密,否则……他活不到你第一次入京的时候,你不会以为过去十几年里,先帝在京城如履平地没有任何危险吧?与此同时,如果说今上能够在先帝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拉拢天子近臣,进而给先帝下毒,那他绝对不会那么急切地排挤你和秦正。”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逻辑推断。
李宗本若拥有那样的手腕和心性,后面肯定不会做得太粗糙,就算猜忌陆沉也会徐徐图之。
厉天润又道:“第二点,假设今上确实做了这件事,他为何要这样做?他总得有一个理由吧?先帝生命中最后的两年,今上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储君,而且先帝的身子骨一直都不太好,不至于出现十几年的太子这种情况。难道他连这两年都等不了,非得冒着极大的风险去弑君弑父?”
陆沉不禁默然。
片刻后他不解地说道:“昨天那件事委实透着古怪。”
“或许你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考虑。”
厉天润温和地看着他,道:“桂秋良的死确实是一个意外,毕竟医者不能自医,今上同意你带着薛神医去桂府,只因为他心中坦荡。不然,他有足够正当的理由拒绝你。”
陆沉从来不是一根筋的性子,因此点头道:“也许是我想多了。”
厉天润微微一笑,刚要开口,却见厉良玉快步走了进来。
他先是冲陆沉致意,然后对厉天润说道:“父亲,平宁侯府那位又来了,小妹去了前面。”
这句话让陆沉不自觉地扬起眉头。
所谓平宁侯府那位,肯定不是女子,否则厉冰雪没有必要去前宅,而且厉良玉也不会郑重其事前来禀报。
更不可能是平宁侯汤永,那毕竟是和厉天润一辈的武勋,如果他来登门探望,厉天润不会不知道。
转瞬之间,陆沉就知道来人应该是汤永的子侄辈。
这一刻他心中涌起不敢置信的情绪。
难道这京城里还真有不怕死的纨绔子弟敢挖他的墙角?
“跟冰雪没有关系,莫要胡思乱想。”
厉天润一眼就看出陆沉的心思,然后略微没好气地说道:“不过说到底还是你惹出来的麻烦,既然今天你刚好来了,那便由你去解决吧。”
站在旁边的厉良玉笑而不语。
“行,我就去看看现在京城的公子少爷们有没有长进。”
陆沉没有多问,在府中管事的引领下往前宅而去。
走进偏厅,他先是看向坐在主位上的厉冰雪,两人目光交错,陆沉故作醋意横生,显然是在呼应昨天在城外的玩笑话。
厉冰雪忍着笑意,将头偏到一边。
陆沉视线移动,便看见一位二十余岁的公子哥儿。
此人相貌还算端正,身材精壮敦实,不像李云义那种被酒色掏空的模样。
“小人汤怀,拜见公爷!”
这个公子哥还算有眼力见,立刻起身行礼。
陆沉径直走到厉冰雪旁边坐下,淡然问道:“汤公子,平宁侯汤永是你什么人?”
汤怀恭敬地答道:“是家父。”
陆沉又问道:“你来魏国公府所为何事?”
汤怀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厉冰雪,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小人想请厉将军同意,让小人和顾姑娘见一面。”
“你要见谁?”
谜底终于揭开,陆沉却微露诧异。
汤怀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顾婉儿顾姑娘。”
此时陆沉终于明白厉天润那句话的含义。
当初他一时心软,又不想将顾婉儿留在身边,就将她托付给厉冰雪,后来顾婉儿一直在厉家生活,如今也算是半个厉家人。
陆沉皱眉道:“你为何要见顾姑娘?”
汤怀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对陆沉的畏惧,诚恳地说道:“不瞒公爷,小人在六年前于矾楼初次见到顾姑娘,可谓惊为天人难以忘怀。虽然顾姑娘是花魁出身,但是在小人心中,她如白玉无瑕初雪怜尘。当初顾姑娘离开京城的时候,小人刚好在外地游历,可恨无缘多见一面。这一年多来小人反复思量,终究还是无法欺骗自己,因此数次厚颜登门,只求国公爷和厉将军能够允许小人向顾姑娘提亲!”
陆沉看着这家伙那张真诚的脸庞,心里渐渐涌起一缕古怪的感觉。
厉冰雪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其实京中倾慕顾婉儿的权贵子弟不少,不论是真心喜欢还是出于某种心理作祟,要不是有厉家这块金字招牌挡着,顾婉儿很难享受平静安稳的生活。
不过像汤怀这种家世背景不俗、胆气又足够雄壮的年轻人倒也不多。
“数次?”
陆沉的语气里终于有了几分不耐,淡淡道:“汤公子,凡事可一不可再。”
他见对方还算坦诚,也就没有拿身份压人,然而汤怀听到这句话后,仿佛迸发出心中的勇气,认真地说道:“国公教训的是。小人在家中挨了几顿揍,家父最终答应了小人,只要顾姑娘点头,小人愿意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她过门!”
所谓明媒正娶,那是正室才有的待遇。
陆沉看着汤怀激动的面庞,有些好奇地问道:“顾姑娘知道这件事吗?”
汤怀一窒。
陆沉登时知道这家伙完全是一厢情愿,厉冰雪不会对顾婉儿隐瞒此事,如果顾婉儿真的有意,他也不会始终见不到正主。
想到这儿,他冷笑道:“幸亏这里是魏国公府,要不然像你这样的纨绔子弟哪有这么好说话,动手抢人也不稀奇。汤怀,趁本公今天心情还不错,立刻给我滚蛋!”
汤怀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不敢跟陆沉硬顶,行礼之后悻悻离去。
陆沉转头望去,只见厉冰雪叹了一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安置婉儿?真的要让她在我家住一辈子?”
“……”
陆沉忽然感觉有些头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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